第二部份 暗夜旭日 第十二章 無人王座

就在那位面帶笑意的精靈滿懷期盼地走進旅店的時候,西門城東遠郊,一團迷霧正漂浮過一片古老深邃的森林。

這是一團邊飄動邊閃光,並叮噹作響的霧氣,它極有目標地穿越著樹林。它時候呈現人體形狀,大跨著步,個子很高,而且體格粗壯;又有時候它就像一條跳躍的毒蛇,如波濤般起起伏伏地竄動。迷霧所過之處,周圍連鳴叫的鳥兒都沒有一隻;而它走過地上堆積的枯葉,也不曾發出颯颯聲。它穿過樹林里的爬山虎,又穿過附著在樹榦上殘缺的苔蘚,也只聽得見它自己發出的旋風聲。

迷霧在前進,而靜謐統治著整座森林。

這一點並沒什麼值得奇怪的。早些時候,迷霧叮噹作響的饑渴感早就把樹林能吞噬的活物吃了個一乾二淨。霜火團的墓地早被它遠遠拋在身後,它沿著荒蕪的小路走了數里地,來到一個地方。在這裡,大多數人都會錯過一條深入森林的小路,周圍茂密生長的樹叢幾乎已經把它完全覆蓋了。

迷霧從大路上走下,沿著小路,像一團熱切的煙霧,飛快地跳過了好幾座廢棄的石頭橋,如此這般渡過了重重小溪與河道。在遍布濃綠的樹林深處,就走到了小路的盡頭……緊接著出現的就是廢墟。

茂密生長的老樹矗立在被廢棄的道路兩旁,好幾輛四輪馬車和貨車歪倒在前面,車身上滿滿地覆蓋著一層又一層的爬山虎。灌木叢中央,立著好些土垛子,那裡曾經是農舍和馬廄。而大樹形成的濃密樹蔭中,是一座生滿鐵鏽的弔橋,橫跨過一條深深的溝壑,裡面填滿厚厚的泥漿,它曾經是一條護城河。護城河之內的石頭柱子,應該是已經倒塌城牆的主要支撐體。即使只看到這慘不忍睹的遺迹,也能毫不費力地推測出,這座城牆也曾是一道結實厚重的防護體系,一度高高地聳立在費倫大陸上,皺著眉頭傲然面對凡人與世俗庸常的一切。

但現在,這座廢棄已久的要塞早已變成森林的一部分,與其說它仍是人工建築物,還不如簡單地說成是一片倒塌的大石頭更為恰當。迷霧毫不猶豫地穿過胡亂糾結的樹木和爬山虎,就如同它完全明白在這裡會找到什麼東西。它往前走著,而城牆牆體似乎也變得高大了許多。到處都是殘留的天花板和屋頂,所有拱門和通道都大大地敞開著,上面沒有人。整片廢墟里,並沒有任何人或生物生活在這裡的痕迹。

迷霧叮噹作響,慢慢地停在一間大廳前。它曾是一間委實盛大豪華的大廳,牆上的縫隙里探進幾條樹木的枝椏,明白無誤地表明它外面已被樹林包圍了。但大廳的天花板依然存在,甚至還留著幾件傢具:一張生鏽的罩蓋床,比許多馬廄還寬敞。床邊立著鍍金的華麗床柱,床上罩的床單,雖然布料長滿灰綠色的黴菌,可邊緣繡的金絲仍然閃閃發光。大床邊還有一張長沙發,斷了一條腿,歪歪地斜站著。沙發後還放著幾條凳子,蘑菇瘋狂地在上面生長。再走過去一點,越過破爛的大理石地板,就放著一面足有一人高的橢圓形衣帽鏡,玻璃早就碎了。旁邊是一整排衣櫃。

而在房間的另一側,一張大桌子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水。桌子後面的地方,是整間大廳裡屋頂保存最好的地方,光線也最暗。那裡有一圈環形的矮牆。矮牆大概有人的膝蓋高低,裡面圍著更深更暗的一團漆黑,似乎是一口井。

迷霧開始移動,它的目標直朝矮牆而來。

它剛來到矮牆前邊,牆體上空突然出現噼啪作響的閃電。

迷霧有些遲疑,它把身體拉長,冒險朝井再靠近了些。

一道閃光撲向它,閃電大作,周圍的地面和石牆上也亮起點點光芒,現出許多神秘的古文和符號。

火焰猶如閃電無聲的舌頭,舔噬著迷霧。霧氣蹦蹦跳跳閃躲了好一陣,突然抓住時機,猛地一躍,撲進井裡。那些精心設計的防衛魔法閃了又閃,像利箭一樣追捕著迷霧,然而當它消失在井下之後,這些幽靈般的守衛術便再度恢複了寧靜和沉寂。

迷霧筆直地往井底落下,一段很長很長的距離,非常地漫長,而且一絲光亮也沒有。終於,它降落在一塊不平坦的地面上,它完全由天然的石頭所形成。——這真是一個巨大而深邃的洞穴啊。

不管怎麼說,在這如絲般光滑的虛無之中,神秘的霧氣信心滿滿地往前走著,就像它來到的是一處非常熟悉的地方。它輕聲鳴叫著,自身發出的微弱光線隱約地照亮前路,一把高大而空蕩蕩的石頭椅子,從黑暗中顯出行跡,出現在迷霧面前。

迷霧停在這張高大的座椅之前,慢慢盤旋飛舞著。這不僅僅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而且是一把象徵權利與地位的王座。王座前的石頭地板上,雕刻著一圈半圓形的古文字,字跡巨大,形體複雜。如果把王座比作一條面朝前方的航船最中心的座椅,那麼這圈古文則形成圓形的船首。

迷霧在古文上方流連良久,似是陷入沉思,接著它如微風般緩慢的動作突然加快運動速度,變成活躍的小旋風,一邊發出閃光和叮噹聲,一邊螺旋飛舞。它的旋轉速度變得讓人抓狂,連地面的灰塵都被它捲起,跟著旋風的渦流一起打轉;小圓鵝卵石也在地上滴溜溜地亂轉。在這個過程中,旋風漸漸變做一個有稜角的圓柱體。

再往後,它長出一對手臂;最上方冒出如頭狀的大塊(也許是個腦袋,但也許是其他什麼東西),最後它狠命地閃了閃,光芒便黯淡下去。

黑暗中再也沒有旋風了,也再也沒有如毒蛇般的迷霧了。迷霧最後出現的地方站著一個幽靈樣的半透明形體,應該是個高個子瘦削女人,穿著簡樸的長袍,雙腿和雙臂都裸露在外,頭髮長及膝蓋,有些凌亂地披散著,而她的眼睛十分狂野。她快活地舉起手臂,發出一陣瘋狂的笑聲,尖利的聲音高亢刺耳,反覆回蕩在漆黑的石頭洞穴中。

「你是說,你難道竟敢懷疑黑歌夫人傳給我們的幻象嗎?」一個枯燥沙啞的聲音從面罩後傳出來,「這個想法可相當危險,很快就會淪入異端邪說。對我來說,這可不值得相信。」

「不,不,恐懼之修女,」第二個女人的聲音匆匆忙忙地回答道,「這是我的錯,我的腦筋總有時候不夠用,不聽使喚。我一點也不敢懷疑夜之修女,更不敢對她有任何冒犯和無禮。我、我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座神廟一定要建在一座樹林深處,沒人會住在那裡,也就沒有人會知道它的存在和具體位置。」

「夠了,」蒙著嘴的聲音打斷了她,「躺在這塊石板上,我不會鎖住你。在歐熊的吞噬下,你將堅定你的信仰,不再懷疑。把你自己獻給它們吧,別拒絕,也別害怕。不管歐熊吃了你身體的哪一部分,我的法術也將讓你一直活下去。也不管你會體驗到多大的痛苦,儀式結束之後,你的身體亦都可還原。我年輕時,也曾經歷這道儀式,並且最終活了下來。你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來吧,這是真正榮耀的典禮,一個忠誠者的鮮血,將是對掌管世間所有恐懼的女神的最好獻禮。」

「遵命,恐怖之修女,」見習女修士低聲道,她的牙齒咯咯地顫抖著,誰都聽得出她心裡的害怕。「我、我、我,那東西吃我的時候,##我的意識能保持原狀嗎?」

「沒問題,這個決定掌握在你手裡,」蒙著嘴的聲音鎮定地說,「石板正等著你呢,你是我指導過的見習恐怖之修女中最討我喜歡的,今天,讓我為你感到驕傲吧,而不是讓我蒙羞。我會一直看著你。而那位地位遠比我們所有人都崇高的姐妹,也會一直看著你。」

「看在蜜斯特拉的面上——這感覺真棒!」 貝勒頓伸出手指,試探著晃了晃,充滿驚訝地說。「我覺得自己更年輕了,所有的疼痛也消失了吶!」他換了個坐姿,撫摸著眼睛周圍的臉,從手指縫隙里觀望著拓罷雷斯。

「人們應該信任時間,信任自己不可思議的夥伴,」他堅定地說,「可我知道,至今為止,我還從來沒聽說過,一個術士會從自己的魔法書空白頁上突然找到『新的』法術。快告訴我,它是從哪裡來的?」

三歌咒的拓罷雷斯·巴內斯特用拇指捻著自己臟乎乎的眼睛,嚴肅地回看同伴,道:「最最尊敬的貝勒頓,你雖然越來越老,可並沒隨著年紀增長,學會溫文爾雅。我察覺你現在漸漸出現一種不太好的傾向,就是隨便懷疑睿智長者所說的話。拜託你把這懷疑扔到一邊去,如果你還把這睿智長者仍然視為朋友。請記住,一定要保存好你的智慧,因為它會隨著年紀的增長而越變越少——尤其是你。」

總愛倚老賣老的拓罷雷斯若有所思地踱了幾步,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架,「我確實是才發現它的,也確實是從一頁空白紙上發現的。從前那裡總是空白頁,可這次我翻看它的時候,發現上面寫滿有力的字樣,大概是最近三十年以內寫上去的。我不知道它為什麼在那裡,可我相信——我也只能相信,這和神聖的蜜斯特拉女神有關聯。別再用你那些滔滔不絕的廢話和吐沫煩我,說什麼女神從不把魔法賜給凡人。」

貝勒頓使勁眨眼睛。而拓罷雷斯則靜靜地等著他反駁,同時小心翼翼地忍住微笑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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