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份 暗夜旭日 第十一章 月升,霜火,厄運

「看起來挺安靜的,不是么?」武士聲音低沉地問道。他坐在馬背上,環首四顧,周圍是一大片樹林,路兩旁到處是各種各樣的火炬樹、藍葉樹,還有長得滿身樹瘤的老枋達樹。樹蔭深處,傳來鳥兒的鳴叫。地面覆蓋著枯萎的落葉,老樹根上長滿苔蘚和濕乎乎的蘑菇,小動物就在旁邊跳來跳去。金色的陽光從樹葉空隙里撒下,一路上都是光亮的斑點,灌木紛紛探出頭朝那光輝之地伸展開去。而有陽光的地方,喜愛潮濕的爬山虎和蔓藤的蹤影就稀疏一些。

「別說這種沒頭腦的傻話,安瓦士,」他的一個戰友抱怨道,「我總覺得樹林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前後都藏著強盜和伏兵。你說那話的時候,我真擔心一根劍射過來插在你的喉嚨上——又或者是前面的路上突然冒出個巨人,以及其他什麼怪物,擋住我們的去路。」

「我情願傾向與你說的『又或者是』的部分,你可真是讓人掃興,」安瓦士嘟噥了一句,「我只是說我沒看見樹上有刀痕,地上沒血跡……你該知道,諸如此類的事,總該讓你覺得有點興奮吧。」

「當我們討論這種事情的時候,小心隔牆有耳!大公爵肯定不會因為這些話就僱傭我們去把守星滿多路的!」一個深沉聲音打斷他們,「安瓦士,方丹特——住口!」

「派雷勒,」安瓦士疲倦地說,「這一路上你抬頭看過路嗎?除了我們自己,你看見一個人影子了嗎?把守道路,不錯,我可要問問你,把守住誰?因為前面就意味著死亡和屠殺的開始,所以人們早就不從這裡經過了。真不知道是從幾時開始,輪到你給我們發號施令了?你以為你是誰,我們的頭頭?興許新的盔甲太重了,把你的腦子壓壞了?嗯?還是那條新褲子綳得太緊,讓你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了?」

「安瓦士,夠了,」另一個人有些惱怒地說道。「諸神,聽聽大家的話,別人會以為我們是一隊喝醉了的酒鬼!」

「羅恩,」半身人戰友的聲音從人類夥伴的腰部高低傳出來,「我們確實是一隊喝醉了的酒鬼!」

安瓦士自己不乏嘲諷地隆隆笑了起來,甚至還帶著些迴音。霜火團的全體隊員停下馬匹,他們都想在天黑之前,找個可防禦的好地方紮營。如果找不到,就得及時趕回星滿多路。樹林的影子越來越長,耀眼的太陽也漸漸從樹梢頂往下落,離天黑沒多久了。

大公爵霍洛斯托封自己為領主,星滿多路以西富饒的農莊,還有沿著森林覆蓋的懸崖一線,有幾個不太好的港口,都歸他管轄。這是塊還算寧靜而安全的土地,雖然時時會受到幾隻歐熊和吸血夜鴞的騷擾,也有不太多的流竄匪幫和竊賊集團,但大體上都是些小事,只需少量軍隊和擅使弓箭的看林人就能解決。

不過最近,嚴冬已經過去,龍醒之年方才開始(通常人們會認為這是一年裡最有用的日子),大公爵霍洛斯托似乎遇到一個大麻煩。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他的領地內肆意殺害民眾——過路的商旅,看林人,農夫,牲畜,甚至是公爵最棒巡邏隊的軍人,而且竟然絲毫沒留下任何蹤跡。甚至還有一位戰神坦帕斯高等級教士,隨行的還有他全副武裝的大塊頭保鏢,也在星滿多路以西的森林裡失去蹤跡,大多數人都認為他們一定是遇上了那個神秘的兇手,在衝突中喪了命。難道這正就是「龍醒」之年的喻意嗎——真的有龍醒過來?

也許是吧。但大公爵僱傭的鷲獅騎手從半空巡視,卻並未在該領域發現任何大洞穴的痕迹,也沒有燒焦的樹木,大型野獸的蹤跡更是全無半點……自然,也沒有觀測到有匪幫在此地安營紮寨的情形。少數幾個大膽的看林人,在樹林周邊巡邏之後,也沒有發現任何痕迹——但他們就是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了。他們之前返還的報告說,除了狐狸和野兔,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四隻腳的動物了,林間的小路到處長滿苔蘚和蕨草,沒用人走過的痕迹。

事已至此,大公爵不得不極不情願地打開了自己的保險箱——到目前為止,那裡頭還能有些稅收來填滿它。他按照通常的作法,僱傭了一隊冒險團。依據目前的局面,他找的是專業士兵,也就是霜火團。當然,這裡有一個他不知道的事實:霜火團是一些幾年前被富有的泰斯爾人趕走的士兵(被趕走他們的原因自然多種多樣),重新集合在一起,來到更東面的陌生國土——只有在陌生的地方,他們過去不太出色(甚至可以說是甚為冒失和輕舉妄動)的冒險記錄才無人所知。

霍洛斯托給他們的報酬不錯,也是他們急需的。霜火團總共十人,配有兩個法師和戰神教士。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相當警惕,對他們來說,這還是一個不太熟悉的國家。不過,哪個地方沒有死亡呢?死亡總是他們這種人的親密朋友。

所以,好幾匹馬背上都豎著拉上滿弦的十字弓(儘管這對弓弦不太好),每個人也都騎得分外謹慎。森林現在還很可愛——也很荒蕪。

「連匹牡鹿都沒有,」阿瓦士又嘟噥起來,而他的戰友們則以點頭作答。人們都意識到這裡有多麼安靜,似乎是在等待攻擊的降臨。

星滿多大路以西,風景異常秀美。在風化的岩石下面,一道露出地表的岩層直指著海邊,像是一艘被埋在地下的巨輪,艦首高高地仰起。太陽再次往西沉了一點,隊員們知道,他們必須得停在這裡,把這片岩層作為今夜的宿營點。

「那邊真是諸神賜下的宿營地,除了光禿禿的山頂不太好。派一個人去路邊和懸崖下頭看看,再派兩個沿著樹林走一圈,把我們的馬拴在下面,隨時注意夜裡的來往動靜。好啦,我們紮營吧。」羅恩嘟噥著說。

派雷勒一聲未發,只是哼了哼,作為回答。他的哼聲顯得很不服氣。整個晚上,無聲的恐懼感都沉重地飄蕩在宿營地里,甚至連晚餐,也在一片安靜中匆匆結束。

「我們只是像往常那樣靠近了死亡,」半身人嘟噥著。隊友們放下斗篷,把武器解下,放在手邊,遙望著海面上晃動的星星。

「你能不能別在說什麼『死』啊『死』啊的話題了?」羅恩不滿地噓道,「沒什麼東西,能夠趁我們不注意就跑出來。我們派了足夠的警衛,防護甲隨時能夠被喚醒……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再做些什麼準備呢?」

「騎上馬,從這跑出去,回泰斯爾去。」安瓦士輕身說。然而帳篷附近如此安靜,大多數人都聽見了他說的話。好幾顆腦袋帶著怒意轉過來……但,仍舊沒有一個人回答一個字。

在他們頭頂上,夜幕拉下,漫天星斗迫不及待地跑上了台。

「那是什麼?」 羅恩喘著氣,貼著派雷勒的耳朵問:「你聽到那聲音了嗎?」

「是的,我也聽見了。」戰士輕聲回答,靜悄悄地站起身,慢慢轉過頭,手裡拔出的劍在新升起的月光下閃閃發亮。他聽到那聲音從西邊傳來,離他們很近的地方。一道稀薄的,漫無目的的叮噹聲。馬籠頭?一個吟遊詩人手裡拿的鈴鐺?還是一匹任性的失馬?又或者是什麼垂死者的求救?

過了一會,他貓著腰,小心地邁過岩石,往前走了幾步,穿過地上正在沉睡中一動不動的夥伴們。凸起的那塊巨石,向陰面飄著一縷薄薄的霧氣——就如此晴朗的夜晚來講,這有點奇怪。但那裡什麼也沒有。甚至沒有海鳥,也沒有貓頭鷹。事實上,這才是可怕之處,樹林如此寂靜,沒有混戰,沒有長長的慘叫聲,沒有小動物被野獸爪子抓住的呼號聲……不,什麼也沒有。派雷勒迷惑地搖搖頭,慢慢轉過身——接著那微弱的叮噹聲又響了起來。

他趕緊轉過頭,朝著西面又走了幾步,站住不動側耳傾聽。過了一會,叮噹聲消失了。高高的武士聳聳肩,朝懸崖往外伸出的巨石腳下一看,那裡本該拴著他們的馬,突然渾身僵硬。

馬匹到哪裡去了?他趕緊朝突角另一方走了兩步,以免是因為領路馬一時興起,把它們全帶到了靠東的石頭下頭。哦,不,沒有。馬群消失了!

「羅恩!羅恩!」他咆哮起來,沿著峭壁跑到巨石的最頂端。安瓦士正對著海面,裹著頭巾一動不動地坐著,劍放在膝蓋上。哈!他就是這樣站的崗!

「安瓦士!」 派雷勒用力推著他的肩膀,噓聲道:「馬匹到哪裡去了?要是你又喝多了,拜託你給我醒過來,幫幫我,我要——」

這一推之下,他感到手裡的肩膀好像是什麼枯樹葉組成的東西,安瓦士轉過臉來:臉上不再有肉,而完全是一副骨頭架子。黑洞洞的眼眶瞪了派雷勒一眼,身體嗖然倒了下去,變成了一攤灰燼。頭骨跌在他靴子下,往路邊咯咯地滾過去,發出遲鈍的木響。

派雷勒嚇得幾乎從懸崖上摔下去。他手腳並用地跑回宿營地旁邊,顫抖的手握著劍,用劍尖挑開第一個戰友的睡毯。

一顆骷髏頭朝他咧嘴微笑。

「諸神啊,」他哀嚎起來,狂亂地揮著劍,掀開了第二張毯子。劍尖把外衣勾住,挑起一半,骨頭和灰燼便一起傾灑出來。

此生之中,派雷勒第一次感受到內臟完全收緊的恐懼感。他想要跑掉,任何地方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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