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元家的那個獨子忽然醒了,完全清醒了,一夜之間從不能下床、不會吃飯穿衣的白痴,變成了一個聰明絕頂的儒雅男子。

整個嘉興都轟動了,有那好事的人趴在元家圍牆上偷看過,見到了傳說中元家公子的容貌,竟比那畫上的還要美三分。

一時間,有女兒的人家紛紛扼腕,悔不當初,早知不要對他家避如蛇蠍,不然自家女兒早就成就了一段良緣。

元家的人也在扼腕,早知道兒子那麼快就會天神附身似的醒過來,當初胡家那個老道過來要求退婚,就不該咬死了不鬆口。這下好了,門不當戶不對的,要娶個小戶人家的女兒做媳婦。聽說那姑娘還失蹤過一段時間,保不準在外面有過什麼風流事,讓他們元家的臉往哪裡放呢?

扼腕歸扼腕,那醒過來的寶貝兒子自己跑到胡家去提親,胡家人一見他這等天人之資,哪裡會放過,忙不迭地答應了婚事。

不娶也得娶了。

而事實上,元家公子去胡砂家裡提親之後,當晚胡砂就摸到了元家公子的卧房。

她一時還不敢進去,只蹲在門口,瞅著窗戶上搖曳的燭火發愣,只怕下午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幻覺,就像眼前不可捉摸的燈光,說不定下一刻就會熄滅。

不知蹲了多久,窗戶忽然「吱呀」一聲被人從裡面打開。

元家公子的模樣是準備睡覺了,頭髮披散在背後,裹著一件寬鬆的絲綿牙白長袍,倚在窗台上似笑非笑地看著窗下的「小賊」。

胡砂喃喃叫了一聲:「師父……」

那張臉,那種神態,那眼神……若說他不是芳准,打死胡砂都不信。

他拍了拍窗檯:「進來說。」聲音低柔,與芳准略帶少年稚嫩的聲線不同。

其實仔細看,他長得雖然與芳准一模一樣,但……怎麼說呢,看著更像是長大以後的芳准。

原本芳准外貌一直停留在十七歲,雖然氣質上超然脫俗,卻難免帶了些稚氣。這元家公子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原本那絲稚氣全無,猶如剛打磨出的上好白玉,令人移不開視線。

胡砂不知怎麼的就翻窗爬了進去,落地之後有點尷尬,把手放在唇邊咳了一聲,還不太確定:「師父?」

他微微一笑:「是變了許多,不怪你疑惑。」

說罷,轉身給她倒茶,先用滾水將茶杯沖洗一遍,倒入茶盤。這個小動作是芳準的習慣,泡茶前喜歡先用滾水燙一遍杯子。

她心頭一動,視線慢慢模糊起來,走過去抓住他的袖子,捏得死緊,像是怕他馬上又要散開一樣。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正要說話,忽聽她輕道:「這不是夢吧?真的不是夢?師父,你……還活著?」

兩顆大眼淚掛在她下睫毛上,不敢滾下來,只在那裡轉。和下午初見一樣,她面上掛著傷心欲絕又不敢相信的神情,芳准張開雙手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我現在不是已經站在你面前了嗎?傻孩子。」他低聲說著,替她將耳邊的長髮撥到耳後,又抓著袖子替她擦眼淚。

胡砂死死攀著他,兩條胳膊都因為用力過度而開始疼痛。

這種疼痛提醒她,面前的人是真實的。他沒有死,真的活了,來到了她的世界,成為一個凡人。

胡砂揉了揉眼睛,臉頰上還掛著淚珠,唇角卻已經笑開了,帶著一絲鼻音問他:「你……怎麼會變成元家的公子?師祖……還有師兄他們知道你來這裡嗎?你怎麼又活過來的?你在芷煙齋的身體……」

她一連串問了許多,芳准索性用一根手指點在她唇上,將她一肚子問題給壓住,輕笑:「慢慢來,咱們慢慢的,時間還長。」

這位元家公子生下來就是個痴子,不會說話,不能動,就這麼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除了有呼吸之外,與死人無異。

他又是獨子,元家老爺後來娶了好幾個妾,在子息上卻十分單薄,再也生不出孩子來,故而這個無能的痴子始終是他們心頭的痛。

若不是這樣,他們這等人家,兒子又生得俊美,怎會與一個火居道士結親呢?

胡砂她爹也傻,只看到了畫像就歡喜得很。其實那畫像是大價錢請來的畫師所繪,元家公子從未清醒過,畫師自然只能加上自己的想像,描著輪廓把他畫成一個絕世美人。

若非如此,胡砂早先在清遠見到芳准,便一下能認出他正是畫上的那個相公。

此事要從芳准成仙開始說起。

他百歲成仙,過天劫,將肉身凡胎脫去,升為仙人之體。但肉體脫離得不幹凈,留了一魄在凡胎之中,竟然轉世投胎,成了元家公子。又因體內只有一魄,二十多年來只能活得像個痴子。

當日鳳儀在他心中種下同殤印,吸幹了體內鮮血,仙人的身體是活不成了。他的魂魄本該歸入地府,另行轉世,奈何三魂六魄缺了一魄,冥冥中遊盪了許久,自動跑來尋找剩餘的一魄。等再睜開眼時,已經成了元家公子。

「我醒來之後,立即發覺這具身體乃是成仙之前脫離的凡胎。想不到,兜轉了許久,到底還是要做回凡人,陪你一起。」

他笑著,寶石似的眼睛溫柔地看著她,將她的手輕輕一捏。

胡砂不由想起在五色澗,面對著夭灼桃花,他說要陪自己一起做凡人的事。彼時此時,心境已然不同,再也沒有了患得患失,心裡只覺幸福喜樂。

「我們可以一起修行,一起做仙人。」她到底不願他為了自己放棄仙人的身份。

他卻搖了搖頭,輕道:「做了三百年的仙人,已經累了。有限的生命才值得珍惜,否則你我日後老夫老妻,當真要兩看兩相厭了。」

又是一個一點都不好笑的冷笑話。

胡砂無奈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兩人都是一笑。

「說說你吧,你怎麼回來的?」芳准握著她的手,柔聲問,「我醒來之後,聽聞自身為了定親的事鬧得不可開交,於是要來畫軸一看,居然是你。得知你已經回來,真不敢相信,立即就去找你。沒嚇到你的家人吧?」

胡砂怔了一會兒,慢慢將自己如何去找青靈真君,如何將他封在冰中,如何又將神器毀壞的事情說了一遍。

「我也不知怎麼會突然回來,莫非是天神得知此事,故而特意將我送回?」

芳准眉頭微蹙,低聲道:「不會。九天諸神任性者居多,那一道雷,當真是來劈你的,為著你毀壞神器。只怕你會回來,是因為青靈真君死了,既然是他將你拉去海內十洲,他丟了命,你自然也要被送回來。」

胡砂搖了搖頭,忽然想起鳳儀在死前說的那句「蒼天不公」。

死了很多人,最後連為天神辦事的青靈真君都死了,九天之上卻沒有任何反應,不聞不問,始終默然又高傲地注視著凡間的一切。

只可憐了莫名,死得當真莫名其妙。

更可憐了鳳儀,被折磨成了瘋子,灰飛煙滅,連輪迴都不會再有。

這一切恩怨,又要向誰訴說?誰能懂?

卑賤者的性命,或許就是用來踐踏的。

胡砂閉上眼,面前彷彿浮現出鳳儀似笑非笑的臉,眉目如畫,那神情,涼薄並著狠毒,像是在說:我看你以後要怎樣「幸福」地活下去。

她睜開眼,再閉上,最後緩緩睜開,鳳儀的影子消失了。

無論如何,總是要活下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肩頭、心底沉甸甸的,像是被什麼東西壓著,疲憊得很。

芳准將茶送到她唇邊,輕笑:「不要皺眉了,過幾日你我便要大婚的。想來你以前喝醉了只管我叫『相公』,倒也不是毫無緣由。」

胡砂一口茶嗆在喉嚨里,咳得昏天暗地,臉漲得通紅,手指顫抖著指向他,卻說不出話來。

芳准將木製雕花窗推得更開,庭院里一株梨花樹,冰清玉潔,正要綻放的花苞,幽香微吐,皎白似雪。

他忽然道:「胡砂,我們一起過下去,只做最卑微、最快活的凡人。我們倆一起。」

說罷,回頭笑吟吟望著她,燈光跳躍,他面如冠玉,雙眸似水。

胡砂情不自禁,手中的茶杯翻倒在桌上。

那日芳准偷偷下山喝酒,回來的時候不光帶了十幾個酒罈子,手上還提著一個死人。

看門弟子見到便忍不住驚訝:「師叔!怎麼帶個死人回來?」

他拽著那人的頭髮,把他髒兮兮看不出顏色的臉一亮,道:「哪裡像死人?分明還有氣。」

這動作大了,那人發出一個哼聲,稍稍一動—果然不是死人。

鳳狄那孩子正在芷煙齋里練入定,聽到師父回來的聲響,便沒精打采地出去迎接。

「師父,您回來了……」話沒說完,一個臭烘烘的東西就朝他撲來。鳳狄急忙用手接住—沉甸甸的,是個人,比叫花子還臟還臭的人。

他嚇得急忙要丟出去,卻聽芳准吩咐道:「把他洗洗乾淨,找件衣服換上,醒了就帶他來見為師。」

鳳狄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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