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如今她卻覺得命運是可以相信的。

冥冥中,似有一雙手在為她安排,要與他相遇一場,可以將他這樣擁在懷裡。三百年,她不斷地修行轉世,或許就是為了見到他。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以為自己要這樣甜蜜地窒息而死,交纏的四唇終於稍稍分開一些。

芳準的手指細細摩挲著她的臉頰,熾熱的呼吸噴在她面上,像是美酒一般令人陶醉。

「……這樣一樁心事就了結了……」他喃喃說著,「早就想這樣做了。」

窗外還隱約傳來小乖委屈的嘰嘰聲、風過竹林的颯颯聲,以及鳳狄平緩冰冷的呼吸聲。

胡砂卻什麼也聽不見,甚至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床上,一個人蓋上被子睡覺的。

與全天下所有陷入愛戀中無法自拔的少女一樣,她的世界裡除了芳准一人,其他都再也容不下。

那夜,她做了無數美夢,口角噙笑,甜蜜滲入眉梢。

這一刻,她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清遠山五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大門那處依舊擠滿了求仙問道的凡人,守在門前的依然是那幾個人。五年的時光對他們來說,像是只過了五天。

只是守在門前的那些清遠弟子,一見到胡砂與芳准,臉色都有微妙的變化,氣氛教人很不舒服。

芳准他們三人一獸一言不發,朝門內走去。胡砂跟在最後,忽覺那叫做白婷的中年女子輕輕抓住自己的袖子,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師妹,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以後可不要任性行事了。」

胡砂見她滿臉關切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

白婷看了看芳准,又低聲道:「那些下三爛的謠言,你不用放在心上,許多人都是不相信的,都是些無聊之人在傳罷了。」

胡砂感激她純善,不由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一聲:「師姐。」

白婷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祖師爺應當在一目峰等著你們呢,知道你們要回來,他十分開心。」

他怎可能開心?胡砂在心裡想。金庭祖師只希望芳准回去罷了,不見得希望她跟著來,如今她身上裝著水琉琴,到哪裡都被有心之徒覬覦,回來一趟,等於是給清遠找麻煩。估計他巴不得她趕緊離開,滾得越遠越好。

芳准在前面喚了她一聲:「胡砂,跟上。」跟著便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把牽住她的手,帶到身前,攬住了肩膀。

後面果然傳來一陣陣倒抽氣的聲音,胡砂懷疑很多人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芳准低聲道:「你跟著我,一步也別離開。」

胡砂點了點頭,此刻再也不敢回頭去看白婷的臉色,埋頭進了大門。

金庭祖師還是那麼金光閃閃,端坐在一目峰毓華殿中,面無表情。

鳳狄大步走到他面前,跪下沉聲道:「拜見師祖,弟子已將師父帶回清遠。」

金庭祖師微微點頭,朝四周一掃視,守在殿中的八個大弟子立即垂手退下,沉重的殿門被關上,殿中陰暗寂靜,只有柱上幾顆明珠發出微弱的光芒。

芳准緩緩放開胡砂,在他面前跪下,低聲道:「弟子拜見師父。」

金庭祖師沒有說話,只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忽而又抬頭望向胡砂,說不出是什麼樣的眼神,令她心中陣陣發顫,忍不住想跪下求饒。

然而想到昔日他在杏花林中無情地驅逐自己,導致後來的慘痛經歷,胡砂心中不由又興起一股倔犟的意思來,咬牙僵在那裡,只朝他拱手拜了一拜,態度極勉強。

金庭祖師沒有與她計較,他將雙目合上,良久,才輕道:「芳准,你起來。」

芳准從善如流地起身,立即握住胡砂的手,攥得死緊,像是生怕她馬上要消失一般。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望著他,目光中沉痛、愛憐、失望、猶豫交錯而過,道:「芳准,知道我為何要叫你回來么?」

他第一次沒有用「本尊」,而用了「我」。

芳准淡道:「師父,您既然已經派了鳳狄那般懇求我,我又怎能不回?無論叫我回來的理由是什麼,都不重要了,弟子如今身在這裡,師父有何責罰,弟子絕不推脫。」

金庭祖師從台上站了起來,背著雙手走到石柱那裡,不去看他,說道:「有人見到你與成魔的鳳儀交涉,令他為你竊取五件神器。說你妄圖利用神器五行之力成神,甚至不惜引誘自己的女弟子,叫她為你取得水琉琴。你可知,這些作為足以令你在地府中死上千萬次?」

芳准慨然一笑:「原來如此,師父是聽信了謠言。那麼弟子自當領罰,沒有任何異議。」

金庭祖師倏地轉身,目光灼灼:「我不信。」

眾人都是一愣。

他淡然道:「我不信自己帶了三百年的弟子會如此恣意妄為,不顧天理。更不信我的弟子會有這般惡毒的心腸,膽敢在我眼皮下做這等齷齪之事!我眼看著他長大、成仙、逍遙懶散,我更知他並非面上看來那麼沒心沒肺,我知他實際上有一腔熱血,容不下任何利己私心,甚至不惜與自己的師父翻臉。這樣的弟子,有人卻告訴我他自私惡毒,我會相信么?」

芳准禁不住動容,靜靜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金庭祖師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因為我不信,所以我必須把他叫回來,我不能讓謠言玷污我的弟子,也不能容忍他人因著謠言來欺辱我的弟子。所以你現在站在這裡,這裡是清遠!」

芳准將衣角一甩,緩緩跪了下來,叩首於地,輕道:「師父。」

金庭祖師不再看他,徑自踱步,坐回台上,道:「今後你二人便留在清遠,兩百年之內不許擅自離開。」

兩百年,凡人成仙差不多便需要這麼久。

胡砂垂下頭,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慢慢濕了。她終於彎下身體,緩緩跪了下去,自始至終,一個字也沒說。

芳准輕聲道:「師父,弟子向來任性妄為。」

金庭祖師笑一聲,似有無限感慨,點頭道:「不錯,你自小便任性得很,說走就走,總是強迫師父來成全你。如今你也做了師父,為了自己的弟子寧可回來,又怎能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是你師父。」

師恩似海。

芳准恭恭敬敬地對他叩首三下,這才領著胡砂、鳳狄飄然離開,回到闊別已久的芷煙齋。

三人離開後,金庭祖師默默扶住台上的鎏金鳳頭,面上現出一絲愁容來。

一抹白衫自殿門處閃現,輕輕走到他面前,低聲喚道:「師父。」

金庭祖師神情疲憊,道:「……芳冶,你去查查,究竟謠言是從哪裡傳出的,即刻將那亂說話的弟子趕出清遠。」

白面微須的芳冶含笑道:「師父,謠言都是無風不起浪,雖然弟子也不信芳准師弟會做出那種事,然而人言畢竟可畏,這般嚴厲排查,只怕反而冷了弟子們的心。」

「荒謬。」金庭祖師眉頭皺了起來,「謠言就是謠言,何來無風不起浪之說,你莫非連自己師弟也不相信?」

芳冶垂頭:「弟子不敢。」

金庭祖師注視著他,到底忍不住又嘆了一聲:「只可惜芳冷、芳凈都已不在人世……如今為師身邊,亦只剩親傳弟子五人……你辦事最為穩重,與芳准向來處得好。為師事務繁雜,不能專心照料他師徒三人,你替為師多為他操心些。」

芳冶眸光微動,輕道:「師父說的是青靈真君那裡傳話過來的事情嗎?」

金庭祖師冷冷哼了一聲:「我清遠向來尊他是真君,他所作所為,無論對錯,清遠亦不做任何評價,更不願插手。這並非懼怕於他—如今他卻要壓到清遠頭上來,清遠莫非就白白給他做踏腳石么?」

芳冶垂手道:「弟子明白了。日後必然照看好芷煙齋,不令任何閑雜人等前去打擾師弟清修。」

金庭祖師微微頷首:「……你去吧。」

芳冶躬身退下,殿中陰暗,他眸中似有血光微爍,一閃即逝,面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胡砂剛到清遠的那段時光。

寅時左右她自己起來,去冰湖那裡跑上幾十圈,在冰雪中入定半個時辰,跟著練上半個時辰的十八鶯。

天色快要亮的時候,便趕去若言堂聽講。

金光閃閃的金庭祖師依舊面無表情,不偏不倚,見到新弟子憊懶便毫不留情地責備,若遇到勤奮好學的弟子,也毫不吝嗇自己的讚揚。

胡砂如今看到他,亦不會像以前那樣有疙瘩,這位祖師爺的行事作風,實在讓人敬佩。

結果因著聽講的時候出神次數太多,胡砂又被點名批評了,惹得周圍弟子紛紛看她,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

聽講結束後,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是竊竊私語,目光閃爍。

白婷說大家都不相信謠言,很明顯是在安慰她。這種情況能叫大家都不相信嗎?

好在經過了這麼多事,胡砂早已不把這些閑言碎語放在心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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