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鳳儀靜靜看著她,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絲憐憫的神色,紅光收斂了去,他冰冷的手輕輕摸摸她的臉頰,低聲道:「我會為你報仇的,將那些輕視你、褻瀆你的神都殺個精光。乖,在這裡等著我,一起去拿水琉琴。」

胡砂死死抱著他的胳膊,尖聲道:「你沒看到莫名大哥都成那樣了?你還要取什麼水琉琴!」

「不取水琉琴,你就回不了家,你當真要留在這裡被青靈真君那隻狗殺了?」

胡砂凄聲道:「取不取水琉琴,結果都是一樣。我如今不想取了,不取了!你也馬上放手,一起離開這裡!不是你說的嗎?要我們在一起……你才說的,你忘了?」

鳳儀默然看著她,最後嘆了一口氣:「胡砂,要乖乖聽話。不取水琉琴是不行的,你取了,咱們就遠走高飛,二師兄帶著你,再也沒人來欺負你。好不好?」

胡砂用力搖頭:「我不去拿!你別要了!」

「胡砂,聽話。」

「我不要!」

鳳儀眉頭一皺,將她甩了開來,胡砂踉蹌了好幾步,差點摔倒,剛剛穩住身體,只覺眼前紅光一閃,他五根手指前都伸出了刀一般鋒利的紅光,正抵著她的喉嚨,再往前送一分,她的腦袋就會掉下來。

「胡砂,去拿水琉琴。」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胡砂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只覺此時此地,此人此身,竟是完全的陌生,自己彷彿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摸到水琉琴,我會死掉,和莫名大哥一樣。你也要我去?」她像是不相信似的,低聲問他。

鳳儀淡道:「不試試看怎麼知道?那老狗把你拽過來,必然不是隨意,自是有他的道理。你且去取,未必就死了。」

胡砂木然看著他,輕聲道:「你跟著我,照顧我,對我說那麼多溫柔的話,為的就是或許我能取到水琉琴?想要水琉琴的人是你?那好,我問你,我要是死了,怎麼辦?」

鳳儀眸光微閃,面上又現出溫柔愛憐,並著輕佻涼薄的神色,這種神情足以令人如痴如狂。

他連聲音都令人心醉:「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還活著做什麼?」

她的指尖顫了一下,沒說話。

活著做什麼?活著做什麼?她竟然想笑,如此荒謬的問題。

「反正都是要死,你不如死得痛快些。死在這裡,二師兄還會為你報仇,殺了那些玩弄你命運的神仙。」

胡砂垂下頭,眼睛裡酸澀異常,像是要流淚了,偏偏眼眶乾枯得發疼。頭上的簪子因為頭髮太松,「叮噹」一聲掉了下來,頂上鑲嵌的一顆綠珊瑚滴溜溜滾了好遠。這簪子還是在清遠的時候,二師兄給她買的,說她穿的衣服難看,好歹頭上要弄好看些。

他從頭到尾對她都很好,出乎意料的好,刻意的接近,刻意溫柔又輕佻的言語,說穿了,不過是為了一尊水琉琴。

胡砂吸了一口氣,猛然抬頭,眸光轉狠,低聲道:「我不去!你和青靈真君也沒什麼不同,到頭來也不過是逼迫我為你們做事罷了。你把我殺掉就是!」

她上前一步,那五道銳利的紅光立時割破了她的皮膚,刺痛,鮮血暖暖地流出來。

鳳儀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那麼,永別了,胡砂。二師兄會永遠記得你的。」

他抬手,當胸一划,紅光像迸發出來的鮮血,在空中掠過,描繪出一道極艷的光痕。

「嚓」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裂開了,胡砂木然地低頭,卻見身上並無任何傷口,而師父先前偷偷塞給她的白紙小人正緩緩飄落,從中裂成兩半,掉在地上瞬間就化作了灰燼。

鳳儀狹長的眼睛眯了一下,淡道:「原來是替身。」

一直沒有說話的芳准開口道:「不錯,替身。還沒來得及教你的法術。」

鳳儀將胡砂輕輕一推,她趔趄著摔在了地上,半天都站不起來,也不知是真的無力站起,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清遠的那些法術,你以為我很稀罕嗎?」鳳儀森然說著,「不要以為外面設了一層結界就很了不起。」

他漆黑的雙目突然透出血紅的顏色,連帶著滿頭烏髮也像火燒一般,色澤極紅極烈。他忽而伸手入袖,無聲無息地抽出一把紫金鞘的短刀來,刀刃漆黑,上面用硃砂密密麻麻畫了畫,抑或者是寫了字,只是看不清。

他將短刀朝地上一擲,地上像是突然空開一個洞似的,一瞬間就將短刀吞了,緊跟著地面轟隆作響,寒光乍閃,無數柄巨大的刀劍從地上破土而出。

這個法術胡砂認得,當時檮杌在桃源山作亂,窮桃源山並著芳准數人之力,才使出了這個太阿之術,將檮杌重傷。

芳准果然有些愕然,將莫名攔腰一提,閃身讓過。鳳儀似乎也並沒有殺他的打算,瞬間便收了太阿之術,那些巨大的刀槍霎時消失,只留滿地瘡痍,凹凸不平的地面彷彿在訴說著方才太阿之術的霸道。

芳准將莫名輕輕放在角落裡,起身道:「原來如此,你成魔了,鳳儀。」

胡砂怔怔地看著鳳儀,看著他血紅的雙眼、火焰般的頭髮,如今那熟悉並且親切的臉龐看著極其陌生,像是從來沒見過一般。

她突然想起當日在楓林,道童和自己說,青靈真君曾將一個年輕人帶來海內十洲,送入仙山令其感化,誰想他忤逆不堪,藐視天地,自甘墮入魔道。入魔的人,死後灰飛煙滅,沒有輪迴。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這個人是誰。

「二師兄,什麼你的朋友……其實,你說的那個人……就是你自己!對不對?」

胡砂問得很小聲,她哭了。

鳳儀沒有回答,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十指尖尖,指甲像被墨染過似的漆黑。

他說:「以前的事,我已經都忘了。不必再說。」

譬如剛到海內十洲時的恐懼;生活沒有一處習慣的茫然;因著身份特殊,被收入師門時,眾人異樣的眼光;以及初時見到青靈真君,滿懷希望最後變作絕望的心境……

都忘了。

胡砂顫聲道:「那你也是和我一個地方的,你……你家在哪裡?二師兄,你要找水琉琴,也是為了回家?」

鳳儀冷笑道:「回什麼家?都過去五十年了,我哪裡還有什麼家?」

胡砂不由啞然。五十年,不過是仙人們談笑喝茶的幾個聚會,在凡人卻已是滄海桑田了。

他又道:「我也早已忘記什麼家,回不回去,我都是這樣了,並不重要。對我來說,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取得水琉琴,將青靈真君那老狗親手斬成碎末,好教那些東西們知道,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說著,他又笑了一聲。

胡砂垂頭半晌,忽然低聲道:「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兔子。」

鳳儀靜靜望著她,輕聲道:「你不是兔子,你只是一顆看都不用看的灰塵,隨手就可以拂掉。他們要你來,你就得來,要你死,你也乖乖地死。你這樣活著,大約也幸福滿足得很。」

不是這樣的!她立即就要反駁,然而一肚子道理卻又不知怎麼說,只急得滿頭大汗。

鳳儀傲然道:「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幸福,我不想騙自己,閉著眼睛被人丟塊骨頭就覺得心安理得。我便是成了魔,也比他們要清白許多。」

芳准搖了搖頭,淡道:「為何成魔?你是怪我沒有照料好你?沒能讓你在這裡過得快活?」

鳳儀長嘆一聲,神色漸漸變得柔和,聲音也溫柔了一些:「師父,您和師兄待我很好,我也真的想過要留在這裡,忘記過往,努力修行,做一個逍遙的仙人。可是有人容不得我努力。成仙成魔,對我來說都已經沒有意義,我剩下的一切,只有你們謂之的邪惡。」

他疲憊地在額上揉了兩下,身上流竄的血紅之光漸漸收斂了下去,火焰般的頭髮也變回了漆黑。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手扶在牆壁上,輕輕說了一句:「抱歉,因你阻礙我,所以你得去死。」

通往前殿的過道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個巨人在緩緩朝這裡逼近。胡砂不由微微一顫,忽覺肩上被人按了一下,芳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過來,照顧這孩子。」

她被人一提一擲,不由自主飛了起來,輕飄飄地落在莫名身邊。他上半身的致命重傷基本已經痊癒,然而從腰往下還是血跡斑斑,氣若遊絲的,只剩半條命掛在那裡。

她急忙從腰後的小皮囊里取出繃帶、藥粉,然而莫名身上傷口太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她只覺內心如焚,眼前一片血霧般的模糊。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殿前傳來一陣詭異的笑聲,卻是先前被鳳儀用法術凍結住的窮奇。它收了翅膀,緩緩走過來,昂首掃視一番,笑道:「嗅到血腥味!好香!」忽然見到芳准,它又是一愣,「居然還有個仙人!今日當真是大豐收!」

鳳儀靠在牆上,以手撐額,低聲道:「把他吃了,豈不是更好?」

窮奇轉著眼珠子瞪了他半晌,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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