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烈日餘暉 第一節 權力平穩交接

老皇帝又一次在凌晨三點多就醒了。貼身太監早就料到這一點,老皇帝輕微的鼾聲一停,他就從地上站起來,開始給乾隆一件件穿好衣服。然後,老皇帝就垂衣靜坐在御榻之上,耐心地等待三個小時後的陽光。

這已經是近年來的常態了。《清高宗實錄》記載,乾隆五十年(1785年)之後,睡眠即開始減少,「年高少寐,每當丑寅之際,即垂衣待旦,是以為常」。

更何況今天的日子是多麼特殊。就在三小時前的交子時分,大清帝國使用了六十年的乾隆年號永遠地成為了歷史。今天已經是大清嘉慶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乾隆比平常更早醒了近一個小時,就是因為心中惦記著今天的「禪位大典」。生性周密的他心中把所有的環節又盤算了一遍,再一次確認,萬無一失。

從乾隆中期開始,接班人問題就成了全大清帝國關心的焦點。

處處爭第一的乾隆在子女數量上沒有超過他的祖父。康熙共有過三十二子二十女,而乾隆一生共育有二十七個子女。其中十七男十女。其中五子五女早殤,因此長大成人的是十七人。

在十七個兒子當中,乾隆最喜歡的,無疑是孝賢皇后所生的兩個嫡子了。

在立志事事超越前人的乾隆看來,大清王朝建立以來的最大遺憾是沒有一個皇帝是以嫡長繼位的,所以即位之初他就暗下決心,「必欲以嫡子承統,行先人所未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獲之福」。

但無奈兩個嫡子都早夭,連喪兩個嫡子後,二十多年間,皇帝沒有再提立儲的事。

皇帝不提,臣民卻不能不想。對於那些以天下為己任的讀書人來說,「儲位空虛」是國家之大危險。皇帝一旦有故,則天下必然動蕩。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皇帝東巡瀋陽時,一個錦州生員金從善就攔路呈詞,要求皇帝儘快明立太子,並說:「大清不宜立太子,豈以不正之運自待耶?」(唐文基《乾隆傳》)

皇帝聞言大怒,看來天下人竟然已經普遍認為自己不立儲君,是因為「貪戀寶位」了。最好面子的乾隆怎麼能容忍這樣的攻擊?於是在殺了金從善之後,皇帝向全國頒布「明發諭旨」,向天下公布了自己的計畫。皇帝說,自己絕不是貪戀權位之人,早在剛剛登上皇位之際,他就已經向上天默誓,只當六十年皇帝,而把在位時間最長的紀錄留給祖父康熙:

天下人也許會竊竊議論我貪戀寶位,不肯立儲。豈不知我登基之初,就曾焚香禱告上天說:我皇祖在位六十一年,我不敢相比,如果我能統治六十年,一定會在八十有五歲時傳位皇子,自己退休下台。(《清高宗實錄》)

皇帝還告訴天下,早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冬,他就已經秘密立儲。不過此事他只告訴了幾個軍機大臣,所以天下人才會產生這樣的誤會。

此諭一出,關於誰是繼承人的猜想在民間進行得更熱烈了。對於市井小民來說,猜猜哪個阿哥將成為下任皇帝也是極好的談資。

其實,這個謎說難則難,說簡單也很簡單。

乾隆三十八年之時,十七個兒子中,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和十六阿哥都相繼亡故。

其中大阿哥的亡故,就與立儲有關。

想立嫡子不成,皇帝卻把氣撒在庶子身上。皇帝對兒子和女兒的態度是不一樣的。他在女兒面前是個和藹可親的慈父,高興時甚至可以俯首甘為孺子牛,在兒子面前卻一直板著面孔。他對阿哥們的態度,完全是從政治角度出發的。為了壓制他們的政治野心,防止歷代爭儲故事重演,乾隆對皇子們管束極為嚴厲。直至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前,除皇四子、皇六子因出繼為宗室親王之子而獲爵位外,其他皇子一律沒有爵位,不論年齡多大,結沒結婚,都只能規規矩矩待在宮內成天讀書,不得與外界任意交往,猶如高級囚徒。對於有了爵位的那兩位皇子,也嚴格限制其器用,不許使用親王服制,規定「一應服用,仍應照皇子之例」。(《清高宗實錄》)皇子的限制之嚴,待遇之低,超過了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有時候,他對兒子的提防到了神經過敏的程度。

孝賢皇后去世時,庶出的皇長子永璜二十一歲,皇三子永璋十七歲。接連兩個嫡子去世,顯然使他們兩個繼承儲位的概率大增,因此雖然他們在皇后的喪禮中行禮如儀,中規中矩,皇帝卻怎麼看著都不順眼。皇帝怎麼看他們,怎麼覺得他們的悲痛是裝出來的。大行皇后的梓宮(梓木做的棺材)剛運到通州,皇帝就沒頭沒腦地下了一道嚴旨,指責大阿哥在喪禮中舉止茫無所措,於「孝道禮儀未克盡處甚多」。皇后喪期剛滿百日,皇帝又當著滿洲王公大臣的面痛責大阿哥對嫡母之死「並無哀慕之愧」,三阿哥「於人子之道毫不能盡」。皇帝的口氣非常嚴厲:

試看大阿哥年已二十一歲,此次於皇后大事,伊一切舉動尚堪入目乎?父母同幸山東,惟父一人迴鑾至京,稍具人子之心,當如何哀痛,乃大阿哥全不介意,只如照常當差,並無哀慕之忱……今看三阿哥亦不滿意,年已十四歲,全無知識。此次皇后之事,伊於人子之道,毫不能盡……伊等俱系朕所生之子,似此不識大體,朕但深引愧而已,尚有何說!

在專制時代,不孝是極大的罪過。而皇帝意猶未盡,又殺氣騰騰地挑明說,大阿哥、三阿哥對母后之死幸災樂禍,有覬覦神器的野心。因此,這二人絕不能成為太子人選:「大阿哥、三阿哥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把他們誅殺。但朕百年之後,皇統則二人斷不能承繼!大阿哥、三阿哥日後若心懷不滿,必至弟兄相殺而後止,與其讓他們兄弟相殺,不如朕在之日殺了吧!」怒氣沖沖的皇帝轉過臉來又告誡滿洲大臣,今後如有人奏請立皇太子,「朕必將他立行正法,斷不寬貸」!(《清史稿》)

其實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兩個皇子的表現並無太大不妥。皇帝的這些激烈言辭不過是他在孝賢皇后之喪中的失常舉動之一,然而兩個兒子卻難以承受這樣猛烈的打擊。因為這一番驚嚇,大阿哥永璜竟患了重病,並於乾隆十五年(1750年)憂懼而死,上距嚴厲的廷訓不過一年零九個月。

聞聽大阿哥驚懼成疾,從皇后之喪中清醒過來的皇帝也十分後悔。彌留之際,皇帝親臨皇子寢處視疾,素幔中的大阿哥淚汪汪地對親臨視疾的皇帝說:「兒不孝,不能送皇父了!」

皇帝痛悔不已。

為彌補心靈上的不安,皇帝追贈永璜為定安親王,使他成為諸子中第一個得封親王爵者,並且其名號由永璜長子綿德繼承。綿德因此成為乾隆諸孫中第一個未降等襲封親王的。皇帝並破例讓綿德即於皇長子所居別室治喪,不必遷移外所。終其一生,皇帝對皇長子一支都給予了特殊的關愛。

雖然因為防範過甚痛失親子,皇帝此後並不在防範子孫方面有絲毫放鬆。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皇長孫綿德與禮部郎中秦雄褒私下「相見送禮」。按理說,皇孫與京城官員見個面,接受個小禮物,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然而在皇帝眼裡卻是無法原諒的。老皇帝嚴厲處分,革退了綿德的王爵,廢為庶人,罰他去守泰陵。並將秦雄褒發遣伊犁,連綿德的師傅也受到處分。同年七月,一個山西小吏向出繼出去的四阿哥投信,被凌遲處死,四阿哥也因背了個黑鍋,於幾個月後憂懼而死。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山西巡撫喀寧阿風聞六阿哥和皇次孫建儲有望,就向六阿哥永瑢及綿恩呈遞請安片子,並「送魚數尾」。綿恩等鑒於前事,懼不敢受,將其事奏報給皇帝。皇帝因此褒獎綿恩,喀寧阿受到傳諭申飭。正是由於皇帝的嚴厲果斷,使諸子諸孫十分注意約束自身的行動,終乾隆一朝未發生爭儲之事。

除掉死去的那些阿哥外,十二阿哥因為生母那拉皇后為皇帝所厭惡,根本沒資格列為皇儲人選。四阿哥和六阿哥早已分別過繼給履親王允祹和慎郡王允禧為孫,因而也被排除掉了立為皇儲的可能。皇帝真的要決定立儲大事,就只能在八、十一、十五和十七阿哥這狹小的範圍中做一抉擇。

八阿哥永璇是皇帝身邊最年長者,他文才不錯,書法趙孟,嫵媚可愛,也能畫平遠山水,但為人輕躁,做事顛倒。有一次皇帝分派諸皇子去西郊黑龍潭祈雨,八阿哥本當值班,卻遍尋不見。一問才知道他帶著親隨侍從忙中偷閑到城裡玩去了。在嚴峻苛刻的皇帝看來,這無疑是不能容忍的重大過錯。加以他又有腳病,儀錶欠佳,皇帝對他不抱期望,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封個儀郡王了事。

十一子成王永瑆更具文藝天分。他的詩文精潔,尤工書法,早年學歐陽詢、趙孟書,出入王羲之、王獻之筆法,臨摹唐宋各家名帖,均造極詣,獨創所謂「拔鐙法」,名重一時,論者以為清朝自王若霖以下,成王一人而已。同時代享有盛名的書法巨擘還有鐵保、翁方綱、劉墉,與成王並稱四大家。乾隆是個風雅天子,每每臨幸成王府第,觀賞他的書畫佳作。不過,對十一阿哥的寄情翰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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