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 第一節 尹壯圖的奏摺

文字獄的消失和它的興起一樣猝然。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全國的封疆大吏在皇帝的一再鞭打下,集體陷入了亢奮乃至瘋狂狀態。他們放下日常工作,晝夜不息地審查著帝國內所有的漢字,而皇帝卻在這個時候不動聲色地轉向了。

這年年初,河南光州祝萬青被人舉報。舉報者稱他家祠堂所懸的匾額對聯有嚴重問題。其匾額曰「豆登常新」。其對聯是「吾祖吾宗,貽厥孫謀;若裔若子,增其式廓」,這類氣勢宏大的文字只有皇帝用起來才合適,平民百姓怎麼可以妄用?

指控當然十分可笑。可是如果祝氏因此家破人亡,卻絕不會令人意外。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之後,類似的荒唐冤獄數不勝數。地方官不敢怠慢,將此案列為大案火速上報,等待著皇帝對他們辦事勤敏的嘉獎。

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皇帝說,閉著眼睛都能看出這是一起誣告案件:「此等扁對雜湊字句,謂之文理不通則可,指為語句違礙則不可。若如此吹求字句,天下何人得自解免?此案所控情節,看來竟屬險詐誣罔,斷不可因此拖累無辜,致長刁風!」

既然皇帝不為已甚,地方官當然也就樂得不再傷天害理。乾隆四十八年之後(1783年),文字獄稀稀落落,顯著減少。

乾隆五十年(1785年),借《慎余堂集》案,皇帝又一次向天下督撫大員鄭重重申,文字獄不可擴大化:「外間著有詩文,果有如錢謙益、呂留良等,其本人及子孫俱登仕版而狂吠不法者,自應搜查嚴辦;若並非有心違悖,不過字句微疵,朕從不肯有意吹求。」這道諭旨之後的《奈何吟》一案,竟成了乾隆朝文字獄的絕響。腥風血雨終於停息,讀書人提了幾十年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全國上下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清代文字獄檔》)

皇帝為什麼停下了殺戮之手?

因為文字獄運動已經成功地達到了目的。

如前所述,乾隆朝文字獄的目的是以超級恐怖為手段,消滅一切可能危及統治的思想萌芽。三十餘年的文字獄運動,如同把整個社會放入一個高壓鍋里進行滅菌處理,完成了從外到里的全面清潔。一切有膽量、有頭腦、有野心和他較量的人,都已經從肉體上消失;一切稍涉異端的書籍字紙,都已經被燒光;連綿不斷的慘痛絕倫的大案,已經嚇破所有活下來的人的膽。

一張一弛,寬嚴相濟,是乾隆的一貫統治原則。嚴了三十年,終於可以寬一寬了。不但高壓鍋內臣民們的神經已經緊張到了崩潰的邊緣,就連他這個給高壓鍋加火的人,也實在太疲倦了。

更何況,文字獄運動的勝利結束,就如同一幢超級雄偉壯麗的建築封了頂,標誌著乾隆盛世構想的全面完成。物質的盛世很容易曇花一現,只有掃滅了一切精神敵人的盛世才可能永恆。而文字獄運動的成功標誌著乾隆物質精神的雙重勝利:物質上,他已經把傳統社會的物質生產潛力發揮到了最大;精神上,他創造了消滅一切異端思想萌芽的完美局面。乾隆盛世由此超越文景、貞觀、開元等其他盛世,登上了頂峰,他的子孫後代將要繼承的會是一個萬代無虞的鐵打江山。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七十歲的皇帝御制了一篇《古稀說》,對全國的形勢做了如下的描述:

三代以上弗論矣,三代以下,為天子而壽登古稀者,才得六人,已見之近作矣。至乎得國之正,擴土之廣,臣服之普,民庶之安,雖非大當,可謂小康。且前代所以亡國者,曰強藩,曰外患,曰權臣,曰外戚,曰女謁,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無一彷彿者。即所謂得古稀之六帝,元、明二祖,為創業之君,禮樂政刑有未遑焉。其餘四帝,予所不足為法,而其時其政,亦豈有若今日哉,是誠古稀而已矣。夫值此古稀者,非上天所賜乎。

意思是說,中國開闢以來,夏商周三代年代古遠,事不可稽,暫且不論。就拿秦始皇建立皇帝制度以後來說,兩千年間,活到了七十歲的皇帝不過才六人。然而這六個人中,漢武帝晚年失政,梁武帝不得善終,唐明皇倉皇幸蜀,宋高宗偏安一方,皆算不上偉大的皇帝。只有元世祖和明太祖稱得上真偉人,不過他們當開國之初,有武功而乏文治,仍然不如乾隆朝之盛大。大清王朝,政權建立的合法性牢固,領土達史上最廣,周圍國家普遍賓服,民眾安居樂業。社會雖然沒有達到大同,但是已經進入小康。而且歷代專治政治中的重大弊端,比如強大的地方分裂勢力,敵國外患,權臣,外戚,後宮,太監,奸臣,小人,都已經消滅。國家之安,前所未有。這種富庶和平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誠可謂「古來稀」了。自己確實是古往今來最有福氣的大皇帝。

七十歲的乾隆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從七十歲到八十歲這十年間,老皇帝仍然是那麼精神矍鑠,仍然是那麼勤政不懈,不過他沒有再興起大的政治運動,而是事事以安定團結為重了。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到五十五年(1790年)的十年間,大清王朝所發生的最重要的事只有三件,那就是乾隆四十五年的皇帝七十大壽,乾隆五十年的七十五歲大壽,以及五十五年的八十大壽。

清代皇室對過生日特別重視。乾隆的重孫媳慈禧把這個傳統發揮到了極致,戰爭可以不管,生日不能不過。乾隆對生日的在乎雖然沒有這麼誇張,但皇帝的整生日卻仍然是帝國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之一。雖然生日只有一天,但是八十大壽的慶典實際上連綿不斷進行了三個月。全國各地都舉行了盛大熱烈、花樣百出的慶祝活動。

不料,就在各種慶祝活動都消歇了之後,內閣學士尹壯圖上了一道摺子,卻破壞了皇帝的好心情。

這道摺子說,目前實行的「議罪銀制度」弊端甚大,應該廢止。

所謂「議罪銀制度」,是乾隆朝的一項政治發明。有些大臣,皇帝正用得順手,卻不慎犯了過錯,皇帝以為人才難得,不願換人,便罰些銀子了事。尹壯圖卻說,這個制度問題極大。因為它實際上助長了官員們違法亂紀之風,縱容了貪污腐敗的蔓延。目前一些地方政府出現的巨額財政虧空,也就是財政赤字,就與議罪銀制度的實行有關。他說:「總督巡撫們自蹈愆尤之罪,皇上聖恩,不行立即罷斥,而令其罰銀若干萬充公,亦有督撫自請認罰若干萬者」,這樣做的結果,素來貪污之人更可以膽大妄為,盜用公款,反正日後查出來,罰點銀子賠上就完了。而清廉之員因為財政緊張,難保任內不出現虧空,因此不得不曲意結好屬下,以求身後出現虧空時得到他們的幫助。「在桀驁者藉口以快其饕餮之私,即清廉者亦不得不望屬員之做助。日後遇有虧空營私重案,不容不曲為庇護。是罰銀雖嚴,不惟無以動其愧懼之心,且潛生其玩易之念」。

尹壯圖請求皇帝「永停此例」。

皇帝的第一反應是提醒自己,不要生氣,不要存拒諫之成見,不要像那些庸主一樣,見了批評就暴跳如雷。為了表明這個姿態,在尹氏摺子的第一段後,他提筆批道「不為無見」,也就是說,挺有見地。

皇帝很清楚議罪銀制度確實易生弊端。特別是和砷當政後,將議罪銀制度化了,大臣們所犯只要不是重罪,大抵可以在交納罰銀後,從輕發落。這其中難保沒有一個兩個原本應該重處的漏網之魚。

不過皇帝自有其苦衷。和砷將議罪銀制度化,是為了給皇帝弄些零花錢。數量巨大的罰銀由此滾滾流入皇帝的小金庫,用於皇帝的額外開支,比如南巡路上花用,生日時的賞賜。如果沒有這筆銀子,皇帝的手頭馬上會困窘起來。更何況,一項制度的好壞,關鍵是看執行得怎麼樣。皇帝認為自己的英明一如既往,能夠把這個制度的弊端降到最低限度。因此筆鋒一轉,他又說,人才難得,「朕以督撫一時不能得人,棄瑕錄用,酌示薄懲」。事出有因,人我兩便,似乎並無大的不妥。

在自我辯解完之後,皇帝又提出一個問題。皇帝說,凡言一事,要有據才能有理。尹氏所言「各省督撫借罰銀為名,派累屬員,至倉庫多有虧缺」,這是尹氏的主觀臆測呢,還是有實在證據?皇帝認為,大清正當全盛之日,怎麼會出現「倉庫多有虧缺」的敗政?「壯圖即為此奏,自必確有見聞,令指實覆奏。」

也就是說,請尹壯圖為自己的建言提供一兩條事實證據。

皇帝熟知官員們往往既圖敢言之名,又不肯得罪人,所以其議論讀起來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細究起來,卻不牽連具體的人和事。對這種「巧偽之習」,皇帝一直十分討厭。如果你尹壯圖果然有理有據,那麼對不起,請你別怕得罪人,交代出一兩個來。

讓無職無權的京官去抓地方官們的犯罪實據,是多麼不現實。如果是稍微乖巧點的官員,揣測皇帝批複之口風,自然能領會到皇帝的不悅。皇帝的拒諫之心已顯露在字裡行間,最聰明的應對無過於及時轉舵,回覆說自己並無證據,建議也確實荒唐,經聖主教育已經恍然大悟,等等等等。雖然丟了面子,卻可以安全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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