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字獄——盛世須用重典 第三節 消滅記憶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年初,江西新昌縣衙門口,一個目露凶光的中年人,挾著一本厚厚的大書來告狀。

告狀人叫王瀧南,是當地著名的「光棍」,平時橫行鄉里,惡名遠揚。他所挾的書叫《字貫》,是鄉間舉人王錫侯新編的一本字典。他稟告縣令說,這本書「狂妄悖逆」,十分反動,應該嚴厲法辦。

縣令和王瀧南沒少打交道,知道他和王錫侯是仇人,所以早已心存警惕。縣令接過書,粗粗翻了一遍,皺著眉頭問:「這不過是一本普通的字典罷了,有什麼悖逆之處?」

王瀧南跪行幾步,上前指著這本書的序:「請看這幾句。」

縣令定睛一看,作者王錫侯在自序中寫道,《康熙字典》的檢索方式有問題:「《康熙字典》所收四萬六千字有奇,學者查此字遺彼字,每每苦於找遍全書,掩卷而仍茫然。」意思就是說,《康熙字典》排序,字與字之間沒有聯繫,查起來很不方便。他的這部《字貫》,則解決了這個問題,把同義之字,貫穿一處,便於查找。

縣令仍然大惑不解:「這有何悖逆?」

王瀧南急急地說:「《康熙字典》乃是聖祖皇帝御制,王錫侯膽敢指斥聖祖皇帝所編字典不如他的好,這不是大逆是什麼?」

縣令啞然失笑:「哦,原來如此!這不是雞蛋裡挑骨頭嗎?」

剛說完,縣令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妥。他眼睛一轉,臉色突然變得陰沉起來:「不過既然你這麼說,如此文字大案,我就給你報到巡撫大人處。」

乾隆中期的官員們,對文字之案,一律寧左勿右。他們素知皇帝對文字問題看得極重,「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江西巡撫海成是旗人,文化水平不高,但對「文字之案」向來十分積極。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皇帝在全國開始推行「查辦禁書運動」,大多數省份表現不力,查出的禁書數量寥寥。江西卻成績突出,在海成的緊抓之下,兩年間查出「不法」禁書八千餘部,列全國之首。

雖然對文字習慣於雞蛋裡挑骨頭,海成也覺得《字貫》算不上什麼大案。王錫侯說的這句話,頂多算得上「狂妄」,怎麼能稱「悖逆」?不過事關文字,最為細小也要直接上達天聽。他把案子的原委寫成一道詳細的彙報,說這句序言畢竟語氣狂妄,建議將王錫侯的舉人頭銜革去,以便審擬定罪,當否,請皇帝批示。

海成覺得自己夠小心謹慎的了,他哪裡能料到,這道奏摺居然威脅到了他的性命。

奏摺加上樣書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皇帝的書房。這兩年皇帝流年不利。第二次金川戰爭進行多年,去年才勉強慘勝,大丟朝廷的面子。今年年初,皇太后去世,孝心極重的皇帝悲痛不已。特別是推進「禁書運動」兩年多,各地督撫毫不用心,進展十分緩慢,令皇帝一籌莫展。心情不佳的皇帝拿起這本字典,讀了讀序文,感覺所謂「悖逆之處」確實也沒什麼了不起。漫不經心地讀到第十頁,皇帝的身子突然坐直了,鬚眉皆立,滿面漲紅,提筆在海成的奏摺上批道:「此實大逆不法為從來未有之事,罪不容誅,應照大逆律問擬!」

究竟什麼事,讓皇帝如此動怒呢?原來在第十頁上,作者王錫侯為了讓讀者明白什麼叫「避諱」,把康熙、雍正、乾隆三個人的名字也就是「玄燁」「胤禛」和「弘曆」六個字寫了出來,提醒讀者,寫文章時遇到這六個字,一定不能寫全,或者少寫一個筆畫,或者改用其他字,否則便犯了「諱」。

這本是一片好心,心緒不佳的皇帝讀起來卻十分觸目。在傳統社會,尊長的名字是不許直接叫的。美國人可以直接叫他的父親湯姆或者彼德,而在過去的中國,兒子直呼老子的名字,卻是滔天之罪。皇帝因此跳起腳來大罵海成,說《字貫》的「大逆」開卷即見,海成竟然說「無悖逆之詞」,可見工作是多麼不認真,對皇帝是多麼不忠愛。皇帝傳諭給海成,罵他「雙眼無珠」,罵他「天良盡昧」,又命他將逆犯王錫侯迅速押解進京,交刑部嚴審。就這樣,王錫侯《字貫》案一下子升級為欽辦的特大逆案。

其實皇帝的反應實在是過度了。在傳統社會犯「諱」其實是難免的事,因為林林總總的忌諱太多了。乾隆皇帝在這個問題上本來是十分寬容的,雍正年間,許多人因為犯諱受罰,他大不以為然,剛即位就一再降旨聲明:「避名之說,乃文字末節,朕向來不以為然。」因此,王瀧南雖然千方百計陷害王錫侯,卻沒有想到做他犯「廟諱」「御諱」的文章,海成讓「悖逆」「開卷即見」的《字貫》漏掉,也並不是他「雙眼無珠」,而是因為這本來不是什麼「問題」。

那麼,皇帝這次為什麼偏偏要自食其言,大動肝火,抓住這個小小的問題上綱上線呢?事情還要從乾隆三十九年禁書說起。

歷經父祖兩代奠定的良好基礎,繼以乾隆初年的勵精圖治,大清帝國躍上了盛世的頂峰。國勢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各項指標都遠邁前古。

雖然治績如此輝煌,乾隆並沒有絲毫飄飄然。易經說「無平不陂,無往不復」,又說「處泰慮否」。中國古老的辯證法早就提醒人們,凡事達到極盛的那一刻,往往就是轉向衰敗的開始。

因此,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之後,皇帝越來越多地提醒自己,絕不能出現任何鬆懈思想。越是順利之時,越要振作精神,否則就會翻車。「保泰持盈」四個字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皇帝的文件當中。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十二月,他在諭旨中對全國臣民說,當此全盛之日,自己「惟當益加兢兢業業,保泰持盈,用以上承靈休,以與我天下臣民共享太平之福」。(《清高宗實錄》)平準不久,他寫詩自勵道:「日勵自心強不息,敬天勤政又從頭。」

皇帝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沒有改變自己勤政的習慣,反而更加兢兢業業,謹小慎微,奮發勤政。乾隆確實是雄心太熾,這個政治超人還有無窮的精力。他認為保持盛世難於創造盛世,只有用「爭」的心態來「保」,才能真正「保」住勝果。因此,他毅然把所有已經取得的成績推在一邊,希望從頭開始,尋找自己統治中的漏洞,為大清王朝消除一切隱患,為後世子孫提前解決一切難以解決的問題,以保證大清江山億萬斯年永不變色。

那麼,大清天下還有什麼漏洞呢?

經過「夙夜倍切」,細心梳理,皇帝發現,那就剩思想文化領域了。經過康熙、雍正兩代文字獄,清王朝思想專制已經大大加強。但是,全社會特別是社會中下層的反清意識並沒有徹底根除,「不法文字」私下也仍有大量存留。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的彭家屏案反映出,民間社會許多人家藏有明代的野史,甚至還有吳三桂的反清檄文。秀才們視如奇寶,爭相傳抄,還在上面批批點點,大表贊同。這個案子說明,一些人特別是中下層知識分子心中仍然執著於「華夷之辨」,不認同大清的統治。與此同時,幾起零星的民間暴動,比如乾隆十七年(1752年)的馬朝柱反清案,都打著「反清復明」的旗幟。這說明國家承平百年之後,漢人頭腦中的「反清意識」仍然是社會動亂的最佳火種,是大清社會存在的最大隱患。

韓非子說得好,「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統治者不僅需要有「硬實力」,還需要有「軟實力」。列祖列宗成功地馴服了內地人民的身,卻沒能徹底地「馴心」。而只有達到「馴心」的統治深度,大清江山才能億萬斯年。然而,「馴心」又是最難的,它需要的是慢工出細活。如今,所有其他迫切的重大問題都已經解決了,他正可以利用這個時機,好整以暇,集中精神解決人們的思想意識問題。

因此,宣布國家進入「極盛」以後,皇帝提出了「大興文治」的口號。皇帝說,聖明之治,「始之以武,終之以文」。

「文治」的核心是為全國臣民確立一套正確的歷史觀和價值觀。在日理萬機處理無數繁雜政務的同時,皇帝還親力親為,在意識形態領域重點抓了如下幾件大事:

一是為天下臣民「御制」了一部標準的歷史。編寫歷史教科書是構建意識形態最強有力的武器。通過講故事的方式來構建和修改一個民族的記憶,歷來是最高明的統治技術之一。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皇帝指導大臣編成《御批歷代通鑒輯覽》一書,系統講述了從黃帝到明末共計四千五百五十九年的歷史。

清代統治者入關後遇到的最大意識形態困難就是建立在「華夷之辨」基礎之上的「正統觀」。按照傳統的說法,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不論怎麼解釋,都是一種無法容忍的「本末倒置」。乾隆在這部書中最著力的,是確立新的「正統觀」。乾隆從「天下一家」和「大一統」的角度重建「正統觀」,重新論證了歷代少數民族政權的合法性。乾隆從《春秋》等傳統經典中為自己尋找依據說:「夷狄而中華,則中華之;中華而夷狄,則夷狄之。此亦《春秋》之法,司馬光、朱子所為亟亟也。」他強調「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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