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字獄——盛世須用重典 第二節 儒家治國理想的破滅

傳統社會中,永遠有那麼一類讀書人,身無分文,心憂天下。雖然終生不售,他們卻總不甘心放棄「獻身政治」「致君堯舜」的宏大理想,因為聖人告訴他們,這是士人活著的唯一目的。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七月五日早晨,廣西布政使朱椿出門想去桂林城外一游。官轎剛剛出衚衕,路邊搶出一位老者,顫巍巍跪在路邊,手中高舉一冊文書。朱椿心中膩煩,看來又遇到一位告狀的,真是官身不自由!

及至隨從把文書遞到他手裡,才發現並非如此。文書封面上題著兩個字「策書」,原來是一份政策建言書。打開一看,端楷正書,字跡娟秀,內容有五條:一、請朝廷進一步減免錢糧,減輕底層人民負擔;二、建議各地添設社義倉,以救濟貧民;三、革除鹽商盜案連坐;四、禁止種煙,以利人民健康;五、裁減寺僧,減輕社會負擔。

文章層次清楚,文字明晰,是一份有數據、有分析、有辦法的政策建議書。與一般的書生建言不同,這份報告還有許多定量分析。比如在論述廣西的種煙之害時,書中寫道:「今種煙之家十居其半,大家種植一二萬株,小家亦不減二三千。每萬株費工人十或七八、灰糞二三百擔,麩料、糞水在外……總種植煙苗始末之工費以圖耕稼,種植雜糧,實可以活天下大半之人。」

一個老知識分子關心家國的拳拳之意躍然紙上。

看完了策書,朱椿臉紅頭漲,神色大變。他命身邊的幾個隨從:「立刻把老頭拿住捆上,絕對不許逃脫!」

遊興已經一掃而光,朱椿立刻轉轎回府,把老人帶過來細細審問。老人一看方伯(地方長官)大人沒有如期待的那樣把他延為上賓,熱情款待,反而疾言厲色,如對大敵,一時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原原本本從頭道來。原來這個老頭名叫吳英,是廣西平南縣人,讀了一輩子書,只考上了一個秀才。如今六十歲了,身體多病,眼看著朝不保夕,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便想把自己對國家和皇帝的忠愛之情化為這一紙策書,若能對社會有所貢獻,也算不負到人世來了一趟吧。

朱椿連夜給廣西巡撫寫了一個彙報,認為這是一個嚴重的政治案件。其罪有二,一是普通讀書人膽敢批評國家的政策,二是行文中犯了聖諱。原來,這篇策書中「聖上遵太后之遺命,免各省稅糧,其德非不弘也……聖上有萬斛之弘恩,而貧民不能盡沾其升斗」一段,兩次用了皇帝名字中的「弘」字,沒有避諱。

第二天,這樁案子就轉給了廣西巡撫姚成烈。姚成烈放下手中所有事情,全力處理此案。他命人兵分兩路,一路趕往吳英在省城的投宿地鼓樓街的塗鼎茂客店,逮捕客店老闆和小二,搜查吳英的隨身行李,看有沒有其他字紙文書。另一路趕赴吳英老家平南縣,抄家捕人,把吳家搜了個底朝天,把吳英所有直系親屬二十多人都捆綁來省城,連夜進行審訊,對所有人都動了大刑,當場打殘廢了兩個人。審訊的重點是這份策書後面還有沒有同謀。

審訊的結果非常簡單:這確是吳英「實思獻策,冀得功名,並非怨望詆毀」,自己一個人閉門所寫,與其他任何人沒有關係。

確信已經審得了實情,姚成烈立刻寫了一份奏摺,向皇帝彙報了此案。他提出如下處理方案:

一、秀才吳英生逢聖世……不知安分,妄遞策書……其中竟然冒犯皇帝的聖諱,並且有批評指責朝政之處,殊屬喪心病狂,案情重大,未便稍寬。應以「大逆」罪,凌遲處死。

二、吳英的兩個兒子吳簡才、吳經才,親弟弟吳超,親侄子吳達才、吳棟才,均已經年滿十六歲,請按照「緣坐」律,斬立決,先行刺字。

三、吳英的繼妻全氏,妾蒙氏,兒媳婦彭氏、馬氏以及未成年的幼子懋才、張才,還有幼孫亞宣、亞二、亞兒,幼侄偉才、觀奇、亞三,都發配給功臣之家為奴。

這道奏摺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被送往北京。萬里迢迢到了北京,已經是九月份了。九月底,乾隆皇帝在和大學士九卿等人反覆多次認真研究了這樁大案後,做出了如下決定:

第一、第三條如廣西巡撫所擬,即吳英凌遲,女人及未成年者一律發配為奴。但皇帝仁慈,改第二條吳英弟弟及子侄之斬立決為斬監候,秋後處決。(《清代文字獄檔》)

在傳統社會,底層知識分子上書當道乃是常事。中國早期歷史上出現過許多「片言可致卿相」的傳奇。蘇秦、張儀僅憑一張利嘴,博得相國之印;東方朔以三千簡上書漢武帝,入仕為郎官。事實上,唐代以前,向朝廷建言獻策,乃至獻歌功頌德的文藝作品(比如杜甫所獻《三大禮賦》),是知識分子進身的一個主要途徑。因此,歷朝歷代,都有無數進身無路而自認有奇才異能的讀書人懷抱「策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的夢想,紛紛毛遂自薦,滿懷熱情地向朝廷獻書、獻策、獻詩、獻賦。其目的無非兩種,一種是出於社會責任心,揭露疾苦,為民請命;另一種是賣弄文筆,逞露才華,希圖「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乾隆皇帝在登極之初,也曾經「廣開言路」,每年都會有一些千奇百怪的獻策報送到皇帝御前。這些出自底層知識分子的作品多數粗陋無文,皇帝不過一笑置之,從未因此而開罪於人。但乾隆十六年(1751年)起,皇帝卻一反常態,突然大開殺戒。乾隆十六年八月,山西省一個精神有點不正常的人,名叫王肇基,到官府投獻了一副詩聯,以祝賀皇太后壽誕。用王肇基自己的話說,「恭祝皇太后萬壽,不過盡我小民之心,欲討皇上喜歡……」,「實系我一腔忠心,要求皇上用我,故將心裡想著的事寫成一篇」。詩聯後面還附有一小段議論,雖然詞句顛三倒四,大致可以看出是評論時政之意。地方官將此案彙報給皇帝,乾隆命將他「立斃杖下,俾愚眾知其所炯戒」。這是有清一代將獻文獻策者處以死刑之首例。

從這起事件之後,因獻策而得罪的文字獄就連綿不絕。在這些獻文獻策案中,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這樣一起。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皇帝出京恭謁泰陵。護衛巡視御道的時候,發現一個年輕人鬼頭鬼腦地逡巡在御道邊,身上還揣著什麼東西。護衛拿住此人,送官審問。

此人姓馮名起炎,山西臨汾人,三十一歲,是個秀才。原來他是想獻給皇帝一本自己所寫的書。書的內容是以《易》解《詩》,水平不高,但獻書的動機卻出人意料:居然是為了愛情。

原來馮起炎家境貧困,難以娶妻,卻暗暗相中了自己張三姨母家和杜五姨母家的兩位分別叫「小女」和「小鳳」的表妹,暗戀已久,想效仿娥皇女英之故事,把兩位佳人都娶到家中為妻。在案卷中,他是這樣交代的:「臣……名曰馮起炎,字是南州,嘗到臣張三姨母家,見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辦此。此女名曰小女,年十七歲……又到臣杜五姨母家,見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辦此。此女名小鳳,年十三歲,雖非必字之年,而已在可字之時。」自己家庭貧窮,科舉又不順,此願當然難遂。此人平日酷愛佳人才子之書,乃是一名文學青年,頭腦中充滿羅曼蒂克的幻想。在種種辦法都行不通後,他腦筋急轉彎,想逞露才華,獻書皇帝。說不定皇帝一見,就驚呼他為奇才。然後他趁機把心中夙願向皇帝傾訴,皇帝一高興,就會賜他銀冠玉帶,命他奉旨成婚。

在挨了許多板子要被送進大牢之前,馮起炎還期待著皇帝會可憐他的一片痴情,償了他的夙願,請審案官員轉告皇帝:「若以陛下之力,差幹員一人,選快馬一匹,克日長驅到臨邑」,去為他說媒,「則此事諧矣……二事諧,則臣之願畢矣」。

想必乾隆皇帝登基四十一年來,還沒有遇到過如此可笑之事。在開懷大笑並且把這個笑話轉告給後宮寵妃之後,皇帝表現出了難得的慈祥和善良。當然,說慈祥,不是說皇帝真的派人去給馮秀才娶小女和小鳳,而是少見地沒有取他的腦袋。起炎先生幸運地保留了性命,以「痴心迷妄」「欲瀆聖聰」之罪,「刺字發遣」,發配到黑龍江的冰天雪地里,「給披甲人為奴」,在北大荒里終老此身。

除了這類「逞才獲咎」型文字獄案外,乾隆朝還有一種文字獄,更為令人難解,那就是「瘋子文字獄」。

乾隆十八年(1753年),一個面黃肌瘦、衣衫破舊的人來到山東孔府,叩門投書,自稱是孔家的親戚。此人自稱浙江人,叫丁文彬,說前日上帝臨凡託夢,把孔府衍聖公的兩個女兒許配給了他,他今天來做上門女婿。他自稱不是平凡人,別看窮,可是學富五車,寫了許多文章,「皆天命之文,性命之學」,請衍聖公過目。孔府將此事報官,審得此人實系一精神病患者,從小父母雙亡,年紀老大還沒有成親,因此精神越來越不正常,時常聽到一個小人,自稱上帝,在他耳邊說話,指點他改寫《洪範》和《春秋》,並且說已經命他當了天子,管理天下之人,用年號為「天元」,並且偷偷把自己的哥哥封為夏文公,族叔封為太宰。

山東巡撫楊應琚在奏摺中對丁的得病原因進行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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