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字獄——盛世須用重典 第一節 打擊「越級上訪」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四月初七,皇帝的大駕行走到了江蘇與山東交界的澗頭集。剛剛結束了第二次南巡北返,坐在打開轎簾的大轎里,乾隆心情不錯。初春季節往往是他詩興大發的時候,遙望綠色籠罩的原野,他在心中醞釀著詩稿。

大駕突然停了下來,前面傳來了喧嘩聲。

新修好的御路旁邊的散水溝里,跪著兩個鳩形鵠面的人,一望而知是兩個災民。他們高舉著兩張紙,顯然是告御狀的。

皇帝命人把他們帶到轎前。

兩個人哆哆嗦嗦地跪在皇帝面前,一嘴濃重的豫西話因為緊張更加難以聽懂。費了老大勁,皇帝才聽明白,原來他們是河南西部夏邑縣人,分別叫張欽和艾鶴年。他們說,河南西部遭遇了嚴重水災,百姓流離失所。夏邑縣令孫默和河南巡撫圖勒炳阿等官員串通起來,隱瞞災情。老百姓實在活不下去了,所以他們才壯著膽來告御狀。

乾隆的眉頭鎖了起來。怎麼又是夏邑?

關於河南夏邑縣的水災,在這兩個災民告御狀之前,皇帝就已經知道一二了。他這次南巡到山東時,前江蘇布政使、退休官員彭家屏在山東迎駕,就已經向他加以舉報了。

彭家屏本身就是河南夏邑人,他說河南西部已經多年遭遇災害,今年尤其嚴重,百姓嗷嗷待哺,地方官卻無動於衷。因此河南巡撫圖勒炳阿罪無可逭。

對於彭家屏的舉報,乾隆並不很相信。因為第一,圖勒炳阿因為精明而聽話,一直頗為乾隆賞識。第二,按照朝廷綱紀,退休在家的官員,應該安分守己,不得倚仗自己做過高官而干預地方公務。彭家屏的行為有違反這條規定的嫌疑。第三,皇帝一直很討厭彭家屏其人。乾隆最痛恨的是官員拉幫結夥搞朋黨,而彭家屏卻很喜歡搞這一套。在雍正年間,他有過投靠雍正的寵臣李衛,攻擊李衛政敵鄂爾泰的不光彩歷史,所以乾隆對他印象一直不佳。乾隆後來說:「且彭家屏乃李衛門下一走狗耳,其性情陰鷙,恩怨最為分明。從前每當奏對時,於鄂爾泰、鄂容安無不極力詆毀,朕因此深薄其為人。」(《乾隆朝東華錄》)

皇帝的第一反應是用懷疑的目光深深盯了彭家屏一會兒。他首先判斷這是圖勒炳阿與彭家屏二人有矛盾,彭藉機誇大其詞,進行傾陷。作為皇帝,乾隆每一分鐘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掉進官員們設下的圈套,成為他們鬥爭的工具。

彭家屏表情鎮定,似乎心裡十分有底。那麼首先要查明事情真相,再做處理。所以,他命令同到山東迎駕的圖勒炳阿會同彭家屏一起,實地查勘災情,然後共同向他彙報。

與此同時,皇帝還採取了一個極為秘密的措施。他派自己身邊的一個隨侍,精明強幹的員外郎觀音保化裝成一個商人,深入河南夏邑,實地考察災情到底如何。

這個措施典型地反映了皇帝的行政風格。

就在觀音保出發後第三天,發生了開頭所述告御狀的一幕。

雖然「愛民如子」,但乾隆並不鼓勵他的子民們告御狀。

乾隆皇帝與明太祖朱元璋在對民寬、對官嚴一點上十分相似。但是,他們的政治理念卻有明顯差異。

因為出身貧寒,朱元璋身上有一種強烈的民粹主義傾向。洪武年間,有些民望極好的官員獲罪罷職,但地方百姓攔道苦留。朱元璋知道後,不但不怪罪百姓,反而因此判定這個官員必然是好官,不但釋放,甚至還得到提升。

不僅如此,朱元璋直接利用底層百姓的政治熱情來監察官員。他說,如果好官被人陷害,實情不能上達,允許本處城市鄉村「有德老人們赴京面奏,以憑保全」。

乾隆卻不欣賞朱元璋的政治浪漫主義。他認為,小民們的話並不都可信,小民的智慧更不可依靠。如果百姓表揚會促使官員步步高升,那麼假造民意,對於中國官員來說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嗎?如果老百姓可以隨便入京控告官員,那麼,這些愚民不是很容易成為官場鬥爭的工具嗎?所以他說:「小過本不至逮系,但既以司吏,則罪宥宜出朝廷。若因部民伏關乞留,遽為縱遣,是黜陟之柄編氓轉得而操之,成何政體?明祖於此俱加以賞賚超擢,不啻導之作奸。倘猾吏民窺見意指,交通惑聽,流弊伊於何底?國法吏治不因之俱壞乎?」(《御批歷代通鑒輯覽》)

作為一個力圖以權力籠罩控制一切的皇帝,乾隆最熱愛的是秩序和穩定,最恐懼的是民眾的自發性,但有時他也主動深入群眾。比如這次南巡途中,他望見衣衫襤褸的百姓,會叫到駕前,細細盤問何以窮困,並命加以賞賜。但是他由上而下地詢問則可,底層百姓由下而上地主動向他揭發地方官的錯誤,卻使他十分不快。國家政治的運轉一定要在嚴格的政治紀律基礎之上,百姓有了冤屈,應該按規定層層上訪,不應該直接找到皇帝這裡。「即使地方官政事少未妥協,督撫司道,昭布森列,自當據實陳訴,靜聽審理,何至無所控吁」?

對於這些告御狀的人,他一直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也許他們所說都是實話,但他們的眼神里透露的卻都是執拗和不馴服。敢於向自己的父母官叫板,敢於和皇帝的眼睛對視,可見他們平日就並非安分守己之輩。如果天下滄海橫流,正是這些人會鋌而走險。對他們進行鼓勵,無疑是給國家政治埋下不穩定因素。因此,歷史上有一些皇帝喜歡搞一些御前判案為民申冤的「政治秀」,乾隆卻從不這樣做。

這兩個災民的出現,讓他相信了彭家屏的話有所根據,老百姓是不可能在皇帝面前公然說謊的。但古往今來,上訪的處理原則不變。他一紙批文,把這兩個人轉交河南巡撫圖勒炳阿,命他認真審理。

就在第一起告御狀事件發生兩天之後,四月初九,皇帝一行走到山東鄒縣,突然路邊又冒出一名告御狀的人,同樣是衣衫襤褸,同樣是一口豫西口音。一問之下,居然又是河南夏邑人,名叫劉元德,也來投訴自己的父母官辦賑不實。

乾隆皇帝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冷峻。

連續兩起夏邑人告狀,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聯想到彭家屏同樣也是夏邑人,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在乾隆的政治生涯里,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連續兩起同一目的的告御狀事件。習慣於危機思維和陰謀思維的皇帝第一時間判定,這很可能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的政治活動。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是退休官員彭家屏在背後策劃,讓這些普通百姓不斷出面,利用這次旱災,來扳倒他們不喜歡的夏邑縣令孫默和河南巡撫圖勒炳阿。

如果是這樣,那麼事情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由一件普通的百姓告御狀演變成了地方縉紳利用和勾結普通百姓,企圖扳倒朝廷命官的政治陰謀。如果真的這樣,那就是帝國政治生活中一個極為不祥的新苗頭,這是典型的以下犯上,顛覆帝國政治秩序。任其發展,必然成為一種政治惡疾。

向來注意防微杜漸的皇帝決定要斬釘截鐵地剷除這個苗頭。

皇帝命人把這個劉元德鎖起來,細細審問。他決心把那個他素來不喜歡的彭家屏從這起案件背後挖出來,最好釀成一樁震動天下的大獄,殺一儆百,因為大清天下此刻特別需要一記有力的警告。

在欣賞自己盛世治績的同時,皇帝也分明預感到,大清王朝危機四伏。

造成大清王朝不安定的主要原因,是人口壓力。

人口增長本來是乾隆盛世的最有力證據。但與歷史上其他盛世不同,乾隆盛世卻是一個貧困的盛世。大唐開元盛世「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而據說文景之治時,中國老百姓也都富裕得十分了得,家家戶戶都騎馬,而且全騎雄馬,誰要是騎雌馬或者小馬都會遭到眾人嘲笑。《史記·平準書》載:

至今上(指漢武帝)即位數歲,漢興七十餘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都城)鄙(邊遠地方)廩(糧倉)庾(露天穀倉)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穿錢的繩子)朽而不可校。太倉(京師的大倉庫)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雄馬)字牝(母馬)者儐(排斥)而不得聚會(當時人皆乘雄馬,有雌馬雜處其間,便互相踢咬,故被斥於外而不與同行)。

乾隆盛世中卻絕沒有類似的記載。《興國縣誌》載,乾隆年間,陝西許多農民「每歲必賣食買衣,因衣之費,而食已減其半,其艱於食者固自不少,而缺於衣者抑已良多」。洪亮吉也說,乾隆晚年和嘉慶年間,農民「終歲勤動,畢生皇皇,而自好者居然有溝壑之憂,不肖者遂至生攘奪之患矣」。

為什麼如此呢?原因其實很簡單。乾隆年間的糧食總產量雖然創了歷史最高,但人均下來,卻處於歷史落後水平。

傳統農業生產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提高生活水平,而是儘可能多地養育人口,即使增加人口是以降低生活水平為代價換取,中國人也心甘情願。中國傳統社會人口增長的速度往往高於糧食生產水平的提升速度,乾隆年間這一特徵表現得更為明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