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盛世的保障——集權 第一節 政治改革的犧牲品

康熙皇帝「有福之人」四個字的評價應驗得很快。在康熙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年,乾隆生母鈕祜祿氏就因為雍正即位而被封為熹妃,後來又晉為熹貴妃。乾隆即位之後,她又成了太后,尊號為「孝聖憲皇后」。

更令她感覺有福氣的是兒子乾隆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孝子皇帝」。他對母親感情深摯,發自天性。登基之後,國務繁忙,他仍堅持像以前那樣「三天問安,五天侍膳,對母親的生活起居,關懷備至」。(《乾隆帝及其時代》)

剛剛登上帝位的乾隆平時生活中十分注意節儉,甚至拒絕臣子過年過節給自己進獻貢品。但每一次母親過生日,他都大操大辦,絕不心疼錢。特別是乾隆六年(1741年),太后五十歲整生日,皇帝效法康熙五十大壽時的做法,在太后由圓明園返回宮中那天,組織許多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在路邊「瞻仰跪接」,一天下來,僅賞賜這些跪接之人,就花了銀子十萬兩、綢緞七萬多匹。至於六十大壽及以後的整生日,為了討太后的歡心,乾隆更是花錢如流水,極盡鋪張之能事。(《清高宗實錄》)

老太太身體硬朗,喜歡活動。乾隆每次出巡,都要帶上老太太一起觀光,叫作「奉太后安輿出巡」。老太太也「樂此不疲,不管年齡已大,路途遙遠,總是高高興興地出外旅遊。一路上供應侍候,自然十分周到、殷勤,但風塵僕僕比在宮中園中無事靜養,總要辛苦得多。也許正因為她不喜歡宮廷中寂寞刻板的生活節奏,她寧願跟著兒子到處奔走,遊山玩水」。(《乾隆帝及其時代》)乾隆「純孝」之名,赫然史冊。

但有一點,乾隆從來沒有掉以輕心,那就是絕不許太后稍稍碰一下他的權柄。

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二十六日,也就是他即位後的第三天,他就發出一道諭旨,告誡宮中太監宮女:

凡國家政事,關係重大,不許聞風妄行傳說,恐皇太后聞之心煩。皇太后仁慈,撫愛朕躬,聖心切至,凡有所知,母子之間,豈有不告之理?但朕與諸王大臣所辦政務,外人何由而知?其應奏聞母后者,早已奏聞矣。宮禁之中,凡有外言,不過太監等。得之市井傳聞,多有舛誤。設或妄傳至皇太后前,向朕說知其事,如合皇考之心,朕自然遵行;若少有違,關係甚鉅,重勞皇太后聖心,於事無益。爾等嚴行傳諭,嗣後凡外間閑話,無故向內廷傳說者,即為背法之人,終難逃朕之覺察,或查出,或犯出,定行正法。陳福、張保,系派出侍奉皇太后之人,乃其專責,並令知之。(《清高宗實錄》)

說明白點,就是要讓太后與政治絕緣,清除她干預朝政的任何可能。

事實證明皇帝是有先見之明的。雖然已經採取了預防措施,但不愉快仍然不可避免。有一次,太后在和乾隆聊天時提到,順天府東面有座廟宇很靈驗,不過年久失修,已經快要倒塌,要乾隆撥點錢修修。乾隆聞聽,當即滿面笑容地應承下來。但是轉過臉來,他就降下嚴旨,嚴厲斥責太后身邊的太監張保和陳福:「張保糊塗不知事務,陳福隨侍聖祖多年,理合深知體統,幾曾見寧壽宮太后當日令聖祖修蓋多少廟宇?朕禮隆養尊,宮闈以內事務,一切仰承懿旨,豈有以順從蓋廟修寺為盡孝之理?」雖然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對他們不予嚴懲,但聲明下不為例:「嗣後如遇此等事務,陳福等不行奏止,輕意舉動,多生事端,朕斷不輕恕。」(《清高宗實錄》)

這道嚴旨,表面上是頒給太監的,實際上是說給太后的。聰明的老太太從此長了記性,再也不敢做任何有違祖宗法度的事了,乾隆朝的母子關係得以以「母慈子孝」的理想境界完美結局。

不是乾隆對母親過於苛刻,而是少年老成的他深知防微杜漸的重要性。從第一個專權的太后呂雉到乾隆皇帝的祖奶奶孝庄皇后,歷史上母后專權和外戚亂政之事幾乎每代都有。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乾隆很清楚,太后也許本身並沒有干政之心,但是如果開啟了太后影響國政的先例,必然就會有很多人伺機而入。自己「隆養」太后,尊禮倍加,也很可能使得太后的親戚們趾高氣揚,胡作非為。一旦太后和外戚形成一定的政治勢力,那時候再想處理,難度就大了。

貫穿乾隆政治生涯的第一條原則是大權獨攬。他說:「蓋權者,上之所操,不可太阿倒持。」

專制權力一言以蔽之,就是剝削天下的權力,其自私性決定了它終日處於被覬覦和窺伺之中。「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所有有能力的人無不對這一權力垂涎不已。因此專制權力的性質天生是高壓的、排他的、敵視一切異己力量的,它必須建立在嚴格的等級秩序之上。如果統治者能牢牢掌握權柄,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說,保持權力鏈上嚴格的分享順序,天下才能長治久安。一旦把不住印把子,最高權力被侵奪或者分裂,利益分享次序出現混亂,那麼國家必然陷入無序,各種勢力殺成一團。換句話,如果一塊肥肉被頭狼緊緊咬住,狼群通常是安靜的,每條狼都會按地位高低依次進食。相反,如果頭狼不夠強壯,咬得不夠緊,那麼狼群必然會炸了窩。

所以專制政治的第一條要求是統治者必須「咬緊肥肉」,大權獨攬,有效消滅任何反對勢力和權力覬覦者。

要真正做到大權獨攬,談何容易。在中國歷史上,由於皇帝年齡過小或者過老、個人能力不足、身體狀況異常、對某些政治勢力過於信任,導致皇權被盜用、「太阿倒持」、天下大亂的狀況,豈止出現過千百次。

為了做到大權獨攬,乾隆採取了所有能夠採取的措施。

除了母親和外戚之外,皇族也是皇帝必須防範的重點。歷代以來,皇族都是最容易左右朝綱,也是最容易引發政治戰爭的敏感人物。這一弊端清代尤甚。清王朝的崛起過程中,最倚重的就是家族力量。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從努爾哈赤到皇太極,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和兒子在為皇帝打天下的過程中爭相賣命,也形成了親貴手握重權的政治傳統。愛新覺羅氏皇室宗族內部幾乎每一代都有激烈的鬥爭,嚴重影響政治穩定。在關外有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褚英的兄弟父子之間的火併,有皇太極與四大貝勒的衝突。進關後,則有順治與多爾袞之間的鬥爭,雍正與兄弟們的相互殘殺。

剛剛登上皇位,乾隆就做出一個長遠的決定,徹底改變清王朝的貴族政治傳統,把任何皇族人物都排斥在權力核心之外。

乾隆兄弟十人,登基之時,大部分已經早逝,只剩下弘晝和弘曕兩個弟弟。

前文已經提到,乾隆與弘晝年齡相同,二人從小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師讀書,手足之情甚篤。乾隆曾說:「(弘晝)與吾自孩提以至於今,且孺且耽,恰恰如也。」(《樂善堂全集定本》)弘晝也說:「同氣之歡,豈語言文字所能盡載乎?」(《樂善堂文鈔序》)在弘曆被康熙帶入宮中的那半年,兩兄弟彼此思念,「跡雖兩地,心則相通」,可見感情之深。

但一旦乾隆登上了皇位,兄弟關係馬上發生了變化。君臣之分壓倒了兄弟之情,提防之意壓倒了親愛之心。和想做「孝子」的願望一樣強烈,乾隆希望他以一個仁愛的「皇帝哥哥」的形象被載入史冊,但是,這一點並不容易做到。

乾隆平日對兩個弟弟在金錢、爵位上絕不吝嗇,日常交往中也和藹有加,「上即位後,優待和、果二王(即弘晝、弘曕),每陪膳賜宴,賦詩飲酒,殆無虛日」,一副寬厚仁慈的兄長風度。但是政治權力,絲毫不讓他們染指,並且經常提醒他們不要干政:「時加訓迪,不許干預政事,保全名譽。」(《嘯亭雜錄》)

在帝王家中,「兄弟怡怡」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天潢貴胄身上往往都有許多天生的毛病,容易觸犯森嚴的禮法。對於自己一起同吃同住同玩耍的哥哥一下子成了遙不可攀的「上位」,弘晝一時半會兒不太習慣。有一次,皇帝命他在宮中給八旗子弟監考,考試開始了,皇帝坐在那裡遲遲不退席。弘晝大大咧咧地請皇帝回宮吃飯,說這裡有我就行了。皇帝怕八旗子弟們頑劣膽大,有人敢打小抄,所以點了點頭,但還是坐在那裡想再觀察一會兒。弘晝見他的話不起作用,不高興了,對皇帝發脾氣說:「你難道連我也不相信,怕我被他們買通了嗎?」

兄弟之間說這樣的話,在今天看來十分正常。但是在專制時代,對皇帝這樣說話卻已經是大逆不道。涵養極好的皇帝聽了這話,一言不發,退朝而去。

皇帝走了,弘晝才明白過味兒來,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第二天,他前去向皇帝請罪。乾隆對他說:「昨天,如果我答覆一句,雙方頂撞起來,你就該粉身碎骨了。你的話雖然不好聽,但我知道你內心友愛,故而原諒了你,今後要謹慎,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弘晝這才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不免冷汗直流。(《乾隆帝及其時代》)

作為前皇子現皇弟,弘晝性格驕亢,盛氣凌人。有一次,他和軍機大臣訥親鬧意見,竟然拔拳當眾毆打訥親。乾隆深知弘晝性格中的缺點,所以他不斷借事加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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