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篇 二、盈滿之時,不待天平,當預先自平

題解

本篇輯綴了曾國藩自咸豐十年六月至同治三年四月寫給九弟曾國荃及季弟曾國葆的十五封信的內容。

讀完《精神愈用而愈出,智慧越苦而愈明》篇,再來讀這一篇,你會感受到十分強烈的反差,即由激昂進取急轉直下而變成謙抑謹慎。其根本原因,在於背景的轉換。

曾國藩於咸豐七年二月初四(1857年2月27日)回家奔父喪,至咸豐八年六月初三(1858年7月13日)接到出辦浙江軍務的聖旨,其間歷經一年零四個月的賦閑生活,滿以為此生再無緣返軍,只好將一腔抱負寄托在九弟身上,由於寄望至切,用心彌深,對九弟總以激勵之詞為主。誰料,世事如棋,第二年咸豐皇帝又重新啟用了曾國藩。

重掌軍權的曾國藩,早已今非昔比,甚至有了兩世為人的意味。這是被君王閑置一段的結果,巨大的尷尬與痛切的失落,彷彿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將曾國藩這塊生硬的鐵終於熔煉成柔韌的鋼。曾國藩變剛直為圓融,由高昂轉低調。

這期間最能體現他的思想的莫過於同治元年五月十五日寫給九弟曾國荃和季弟曾國葆的信了。信中所談極其深刻而令人戒懼。先從弟弟臉色難看而不自知說起,不惜以自己的毛病為例對弟弟進行規勸。然後居安思危,提出讓人悚然心驚的話題:即曾家目前正值鼎盛,卻恰是面臨險境:按日中則昃,月盈而虧的規律,曾家難保不趨向衰落。他引用管子所說「斗斛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概之」的話加以警醒,引西漢霍氏家族與三國東吳諸葛恪家族覆滅的教訓進行論證。從而提出一個不待天實施刮平而自己預先刮平的方法,即廉、謙、勞三字,進而毫不留情地例舉兩位弟弟不合這三字的行為,加以訓戒。

通觀曾國藩一生,易經的變易思想在他的心中佔據十分重要的位置,幾乎成為他須臾不敢忘卻的座右銘。鑒於自己失而復得的高位,他倍加珍惜;能否保持長久,他心有餘悸。他對弟弟說:我慚愧地竊居高位,竊取虛名,時刻都有顛覆墜落的危險。我通觀古今人物,像我們這樣的權勢,能保全、得到善終的極少。我深怕在鼎蠱之時,都不能庇護弟弟們;在我顛覆墜落的時候,或許還會連累弟弟們。只能在沒有事發生的時候,經常拿危險之詞和苦困之語來互相勸誡,也許這樣可以避免大災難。

特別就眼下攻克金陵,徹底平滅太平軍這樣的不世之功,他更不敢奢望。故此他反覆告誡弟弟:要畏知天命。攻克南京城,是本朝的大功勛,也是千古的大功名,全憑上天做主,怎麼能完全依靠人力呢?上天對於大功名,很吝嗇很珍惜,一定在你經歷了千磨百折、艱難困頓之後才賜予你。畏懼天命,則對於金陵可不可以攻克之數,不敢絲毫代替上天。而且經常感到我們兄弟並非棟樑之材,無聖人之德,不具備立大功的機會。克複金陵的事果真有望,這都是本朝的福分,決不是我輩做臣民的所能做到的。不僅是我並沒有身臨前線而所以不敢有一點張揚的念頭,即使像弟備嘗艱苦,也一定要深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與勞績是臣的本分、福運在於國家的道理。

畏知天命,其實就是畏懼盛極而衰的規律。如何自我謙抑,曾國藩深諳其道。最根本的就在於「忠義」與「愛民」。他告訴弟弟:我們現在之所以擁有一些虛名,為眾人追隨,全靠我們的忠義,不忘皇上叫做忠,不失信於朋友,叫做義;凡養民以為民,設官亦為民也,官不愛民,我所痛恨。這便窺到了為政之道的秘奧了。

當然曾國藩也並非一味的只講謙抑而不講剛強,而是強調剛柔互用。故此才有關於「明強」、「審力」、「將略」、「胸襟」等方面的極力倡導,甚至不厭其細地教弟弟如何對待降將。但就這一時期的基本格調而言,則是偏於畏和慎二字,他極力推崇的境界則是:花未全開月未圓。

行事則不激不隨,處位則可高可卑

季弟左右:

頃接沅弟信,知弟接行知,以訓導加國子監學正銜,不勝欣慰。官階初晉,雖不足為吾季榮,惟弟此次出山,行事則不激不隨,處位則可高可卑,上下大小,無人不翕然悅服,因而凡事皆不拂意,而官階亦由之而晉,或者前數年抑塞之氣,至是將暢然大舒乎?《易》曰:「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我弟若常常履信思順,如此名位豈可限量。

吾湖南近日風氣蒸蒸日上,凡在行間,人人講求將略,講求品行,並講求學術。弟與沅弟既在行間,望以講求將略為第一義,點名看操等粗淺之事必躬親之,練膽料敵等精微之事必苦思之。品學二者,亦宜以餘力自勵。目前能做到湖南出色之人,後世即推為天下罕見之人矣。大哥豈不欣然哉。哥做幾件衣道賀。

沅弟以陳米發民夫挑壕,極好極好,此等事弟等盡可作主,兄不吝也。

兄國藩手草

(咸豐十年六月廿七日與季弟國葆書 公元1860年8月15日)

譯文

季弟左右:

我剛剛收到沅弟寄來的信,知道弟弟已接到訓導加國子監學正銜的任命,心中不勝欣慰。雖然只是初步晉陞官銜,不足以作為小弟的榮耀,但弟弟此次入仕做官,做事情毫不偏激,也不隨波逐流,所處地位可以高也可以低,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官員,沒有人不佩服。因此任何事情沒有不如意的,而官銜也由此得以晉陞。或許前幾年抑鬱不暢的怨氣,現在就會暢然舒展了吧?《易》說:「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你如能常常想到「順信」二字,那功名怎麼可以限量?

近些年來,我們湖南的風氣蒸蒸日上。凡是在軍中,人人講求將略,講求品行,而且講求學術。你與沅弟既然在軍中,希望你們能將講求將略列為第一要務,甚至連點名看操之類的粗淺之事,也務必要親自處理,至於磨鍊膽略、預料敵情等精微事情更要用心思索。品行、學識這兩方面,也應自己勉勵自己。目前能成為整個湖南出色的人才,以後即可被推為天下罕見的人才。大哥我豈不是很高興!我做幾件衣服道賀。

沅弟用陳米作為挖壕(的工錢),發放給勞作的百姓,這件事做得非常好!以後類似這樣的事情,你們都可以自己拿主意,我不會吝惜的。

兄國藩手草

官不愛民,我所痛恨

沅、季弟左右:

長濠用民夫,斷非陳米千石所可了,必須費銀數千。此等大處,兄卻不肯吝惜。有人言莫善征聲名狼藉,既酷且貪,弟細細查明。凡養民以為民,設官亦為民也,官不愛民,余所痛恨。

(咸豐十年七月初三日與國荃國葆書 公元1860年8月19日)

譯文

沅、季弟左右:

挖長壕用民夫,絕不是花費千石陳米就可以解決問題的,還必須花費幾千兩銀子。這樣重要的大事,我是不會吝惜的。有人說莫善征名聲不好,既殘酷又貪婪,要仔細查明。凡養育百姓是為了百姓,設置官員也是為了百姓,當官的不愛惜百姓這點是我非常痛恨的。

沅、季左右:

兄膺此巨任,深以為懼。若如陸、何二公之前轍,則詒我父母羞辱,即兄弟子侄亦將為人所侮。福禍倚伏之幾,竟不知何者為可喜也。

默觀近日之吏治、人心及各省之督撫將帥,天下似無戡定之理。吾惟以一勤字報吾君,以愛民二字報吾親。才識平常,斷難立功,但守一勤字,終日勞苦,以少分官時之憂。行軍本擾民之事,但刻刻存愛民之心,不使先人之積累自我一人耗盡。此兄之所自矢者,不知兩弟以為然否?願我兩弟亦常常存此念也。

沅弟「多置好官,遴選將才」二語,極為扼要,然好人實難多得,弟為留心採訪,凡有一長一技者,兄斷不敢輕視。

(咸豐十年七月十二日與國荃國葆書 公元1860年8月28日)

譯文

沅、季弟左右:

我擔當如此重任,深深地感到害怕,如果走了陸、何二公的舊路,就會遺留給父母羞辱,即使兄弟子侄也將為人所侮。福禍相互轉化,竟不知什麼可值得高興的。

默默觀察近來的吏治、人心及各省督撫將帥,天下似乎沒有平定的跡象,我只有用一個「勤」字來報效皇上,用「愛民」兩個字來報答我的父母。我的才學很一般,絕對難以建功立業,只有遵守一個「勤」字,終日勞苦,以稍微減輕心中的憂慮。行軍打仗本是騷擾百姓的事,但我時時刻刻存有一顆「愛民」之心,不使先人積累的福澤被我一個人耗盡。這個我是發過誓的,不知兩位弟弟認為對嗎?願我的兩個弟弟也常常存有這種想法。

沅弟「多置好官,遴選將才」兩句話,極為簡明扼要。然而好人實在難以多得,弟弟為我留心查訪,凡是有一個長處一種技藝,我絕不敢輕視。

匡正綱常、弘揚忠義

沅弟左右:

初九夜接初五一緘,初十早又接初八巳、午刻二緘,具悉一切。

初九夜所接弟信,滿紙驕矜之氣,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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