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篇 一、精神愈用而愈出,智慧愈苦而愈明

題解

本篇選取自咸豐七年十月至咸豐八年五月曾國藩寫給九弟曾國荃的十四封信中的部分內容。

考察曾國藩有關做人的思想與觀念,幾乎清一色的低調,惟獨在這一段時間內則表現出罕見的高昂進取之態。

這是基於一個特殊的背景,即曾國藩請求終制獲准,在家守孝,而九弟曾國荃則在軍中效命。

從讀書部分可知,曾氏對自己有一個很高的期許,即內聖外王。內聖取決於自己,但外王則有賴於朝廷,因為帝制之下,一切政治資源都被朝廷壟斷,離開朝廷的任用,將寸功難立。曾國藩於咸豐二年年底母喪居家期間接到幫辦湖南團練的聖旨,由此走上自創湘軍平滅太平軍的道路。由於受到咸豐皇帝的猜忌,不授給他實權,只能以在籍虛銜的身份,艱難行事,諸如招兵、選將、購置武器,特別是籌集軍餉,同地方實權派勢力發生了尖銳的衝突,曾國藩被搞得焦頭爛額,活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躁獸。正在這時,他父親的去世救了他,他立刻上疏請求回家守孝,而且不等皇帝回覆,便扔下軍隊,逕回湖南老家。皇帝當然不準,催他返軍,他便趁機向皇帝傾倒苦水,以期得到皇帝的體諒,授予他實權。沒想到,皇帝見太平軍內部出現分裂,以為沒有曾國藩也照樣平亂,便批准了曾國藩的請求。曾國藩一下子被晾在那裡,他千辛萬苦創建了湘軍,重創了太平軍,最後勝利的桃子卻被別人輕鬆摘走,曾國藩越想越不是滋味,特別是這等千載難逢的建立事功、實現外王理想的機會就這樣與自己失之交臂,曾國藩實在是不甘心。但是君命如山,臣只能忍受,不止無力回天,更被拋進巨大的尷尬與遺憾之中。

幸好還有九弟,九弟曾國荃還在軍中,曾國藩將自己不能實現的理想便全部寄托在九弟的身上。他重新打起精神,他要將九弟塑造成另一個自己。塑造工作是一項系統工程,曾國藩調動起全部生命能量,通過來往書信,對九弟實施培育與雕琢。

他首先將九弟推上一個道義與責任的制高點上: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無論是對兄長還是對父親、對家族都是責無旁貸。他一改過去對弟弟的嚴厲和苛責,採用正面鼓勵、誇讚的方式,譬如借用別人對九弟的讚美,甚至不惜貶低自己的才德,反省自己的教訓,以此激發九弟的精神,啟迪九弟的智慧。他對九弟說:精神愈用而愈出,智慧愈苦而愈明。

如果說精神主要靠激勵,那麼智慧則更需要扎紮實實地引導與教誨。這方面顯示出曾國藩執著、堅韌與耐心的優點,也昭示出曾國藩的真才實學。從這些信中,我們可看到,他是從如何做將領、如何做人,如何同地方政要以及鄉紳相處等各個方面,苦口婆心地加以提醒、勸誡。尤其是如何做將領,可謂周到、細膩,細微到具體依賴哪個營壘作為骨幹、城外紮營與城之間的距離、偵察敵情與哨探地理等。

規模遠大與綜理密微缺一不可

沅甫九弟左右:

吉字中營尚易整頓否?古之成大事者,規模遠大與綜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弟之綜理密微,精力較勝於我。軍中器械其略精者,宜另立一簿,親自記注,擇人而授之。古人以鎧仗鮮明為威敵之要務,恆以取勝。劉峙衡於火器亦勤於修整,刀矛則全不講究。余曾派褚景昌赴河南採買白蠟杆子,又辦腰刀分賞各將弁,人頗愛重。弟試留心此事,亦綜理之一端也。至規模宜大,弟亦講求及之,但講闊大者,最易混入散漫一路,遇事顢頇,毫無條理,雖大亦奚足貴?等差不紊,行之可久,斯則器局宏大,無有流弊者耳。頃胡潤之中丞來書贊弟,有曰「才大器大」四字,余甚愛之。才根於器,良為知言。

(咸豐七年十月初四日與九弟國荃書 公元1857年11月19日)

譯文

沅甫九弟左右:

吉字中營還容易整頓吧?自古以來成就大事業的人,規模遠大和綜理密微兩方面缺一不可。弟弟的綜理密微,精力超過了我。軍中器械,稍精良的,要另外建立一個賬簿,親自記錄註明,選擇適當的人授給使用。古人打仗,以鎧仗鮮明威懾敵人,常常容易取勝。劉峙衡對於火器勤於修整,對刀矛卻完全不講究。我曾經派褚景昌去河南採買白蠟杆子,又辦腰刀,分賞各將兵,他們都很愛重。弟弟也可試一試,留心這件事,也是綜理的一方面。至於說到規模宜大,弟弟也應講求。但說到場面大,最容易流向散漫一路,遇到事情漫不經心,毫無條理,那麼雖說大又有什麼用呢?事情繁多卻有條不紊,規矩明確行之可久,那麼即使局面宏大,也沒有流弊產生。胡潤之中丞來信稱讚你,信中有「才大器大」四字,我感到很高興。才能的根本是器量,這真是了解你的話啊!

進兵須由自己作主

沅浦九弟左右:

弟此刻到營,宜專意整頓營務,毋求近功速效。弟信中以各郡往事推度,尚有欲速之念。此時自治毫無把握,遽求成效,則氣浮而乏,內心不可不察。進兵須由自己作主,不可因他人之言而受其牽制,非特進兵為然,即尋常出隊開仗,亦不可受人牽制。應戰時,雖他營不願,而我營亦必接戰;不應戰時,雖他營催促,我亦且持重不進。若彼此皆牽率出隊,視用兵為應酬之文,則不復能出奇制勝矣。五年吳城水師,六年撫州瑞州陸軍,皆有牽率出隊之弊,無一人肯堅持定見,余屢誡而不改。弟識解高出輩流,當知此事之關係最重也。

寶勇本屬勁旅,普副將所統太多,於大事恐無主張,宜細察之。黃南坡太守有功於湖南,有功於水師,今被劾之後,繼以疾病,弟宜維持保護,不可遽以餉事煩之。逸齋知人之明,特具隻眼,豪俠之骨,瑩澈之識,於弟必相契合,但軍事以得之閱歷者為貴,如其能來,亦不遽宜主戰事。

各處寫信自不可少,辭氣須不亢不卑,平穩愜適。餘生懶於寫信,開罪於人,故願弟稍稍變途轍。在長沙時,官場中待弟之意態,士紳中奪情之議論,下次信回,望略書一二,以備鄉校之采。

(咸豐七年十月初十日與九弟國荃書 公元1857年1月25日)

譯文

沅浦九弟左右:

弟在這時到軍營中,應專心整頓營務,不要追求近功速效。弟信中根據各地以往經驗,還有想求速效的念頭。當自己營務的事還毫無把握,就立刻追求地方上的事有成效,那麼就會心氣浮躁而容易睏乏,弟心中不可不明白這一點。進兵必須由自己做主,不可受他人言語牽制。應當作戰時,即使別的營壘不願意出戰而我的營壘也一定要接戰,不應該交戰時,即便其他營壘催促,我營也要暫且持重而不進兵。如果相互都牽連出兵,將用兵看成是寫應酬文章,那就再也不能出奇制勝了。五年吳城水師,六年撫州、瑞州陸軍,都有牽連出兵的弊病,沒有一個人肯堅持己見,我多次告誡他們還是不改。弟的見識見解高出一般人,應當知道這種事的關係非常重要。

寶勇本來屬於勁旅,普副將所帶領的人數太多,遇到大事恐怕沒有主張,應該仔細觀察他。黃南坡太守有功於湖南,對水師有功,現在被彈劾,之後又得了病,弟應當儘力維護他,不可以馬上因為籌餉的事情麻煩他。逸齋有知人之明,慧眼獨具,豪俠的骨氣,透徹的見識,與弟肯定會互相投合。但軍事是以有閱歷經驗的人為貴,如果他能來,也不應當立即讓他主持戰事。

給各處寫信自是不可缺少的事,辭氣必須不亢不卑,平穩適宜。我生平因懶於寫信得罪過人,所以希望弟稍稍改變路數。在長沙時,官城中對待弟的態度,士紳中關於弟奪情的譏諷議論,下次回信,希望大略寫上一二,用以準備鄉校採納。

寧可數月不開一仗,不可毫無安排算計

沅浦九弟左右:

前信言牽率出隊之弊,關係至重。凡與賊相持日久,最戒浪戰:兵勇以浪戰而玩,玩則疲;賊匪以浪戰而猾,猾則巧。以我之疲,敵賊之巧,終不免有受害之一日。故余昔在營中誡諸將曰:「寧可數月不開一仗,不可打仗而毫無安排算計。」此刻吉安營頭太多,余故再三諄囑。

(咸豐七年十月十五日與九弟國荃書 公元1857年11月30日)

譯文

沅浦九弟左右:

前信說到牽連出兵的弊端,關係極為重大。凡是和賊相持日久,最要戒備的是浪戰。兵勇因為浪戰而不認真對待,不認真就會疲乏;賊匪因為浪戰而變得狡猾,狡猾就會精巧。用我軍的疲乏與敵人的精巧作戰,最終免不了有受害的一天。所以過去我在營中告誡諸將說:「寧可數月不打一仗,不可打仗卻一點也沒有安排算計。」這時候吉安我軍中營壘頭領太多。因此我再三叮囑。

紮營不宜離城太近

沅浦九弟左右:

在吉安紮營不宜離城太近,蓋地太逼,則賊匪偷營難於防範,姦細混入難於查察;節太短,則我軍出隊難於取勢,各營同戰難於分段。一經扎近之後,再行退遠,則少餒士氣,不如先遠之為愈也。

牽率出隊之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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