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篇 十三、聖哲畫像記

題解

本文作於咸豐九年初,前一年的7月,曾國藩得以再返軍營,重操軍務,其行色倥傯可想而知。然而他居然忙裡偷閒,潛心治學,寫出這篇享有盛名的《聖哲畫像記》。

在這篇文章中,曾國藩一反傳統將學問分為義理、詞章、考據三種的觀點,不僅將經濟之學特別提出列為孔門的政事之科,更將禮學視為四種學問的綜合體,認為禮學就是古代的經世學,亦即歷史學,本身是包括義理、詞章、考據在內的。鑒於書籍浩如煙海、汗牛充棟,終其一生,甚至幾代也難以讀完,故此曾國藩便慎選古今聖哲三十二人,教兒子紀澤畫下他們的畫像,合為一卷,藏於自家學館。他認為:「後人有志讀書,讀這些人的著作就夠了,不必廣求博覽,而學業相傳沒有超過這些的了。」他的同鄉友人郭嵩燾說:「《聖哲畫像記》,並數千年人物於尺幅圖像之中,其識量之閎,領悟之深,為自來文人所不可及」。

國藩志學不早,中歲側身朝列,竊窺陳編,稍涉先聖普賢魁儒長者之緒。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益以蕪廢。喪亂未平,而吾年將五十矣。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籍考》,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作者姓氏,至於不可勝數,或昭昭於日月,或湮沒而無聞。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觀《四庫全書》。其富過於前代所藏遠甚,而存目之書數十萬卷,尚不在此列。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資,累世不能竟其業,況其下焉者乎!故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歟也。要在慎擇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聖哲三十餘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之家塾。後嗣有志讀書取足於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乎是矣。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皆圖畫偉人事迹,而《列女傳》亦有畫像,感發興起,由來已舊。習其器矣,進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誠求之,仁遠乎哉?國藩記。

堯舜禹湯,史巨記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興,六經炳著,師道備矣。秦漢以來,孟子蓋與庄、荀並稱。至唐,韓氏獨尊異之。而宋之賢者,以為可躋之尼山之次,崇其書以配《論語》。後之論者,莫之能易也。茲以亞於三聖人後雲。

左氏傳經,多述二周典禮,而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於質矣。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吾觀子長所為《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閎識孤懷,不逮子長遠甚。然經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豈與夫斗筲者爭得失於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悅者哉!

諸葛公當擾攘之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陸敬輿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譬若御駑馬登峻坂,縱橫險阻,而不失其馳,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馬君實遭時差隆,然堅卓誠信,各有孤詣。其以道自持,蔚成風俗,意量亦遠矣。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殆不能及。而劉歆以為董子師友所漸,曾不能幾乎游、夏。以予觀四賢者雖未逮乎伊、呂,固將賢於董子。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接孔孟之傳。後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志,號曰漢學。擯有宋五子之術,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子者,亦屏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齗齗焉而未有已。吾觀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於洙泗,何可議也?其訓釋諸經,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

西漢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於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於明與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無慚於古,而風骨少隤矣。韓、柳有作,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內之於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於匡、劉為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要之,不出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余鈔古今詩,自魏晉至國朝,得十九家,蓋詩之為道廣矣。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嚌之得飽而已。必窮盡天下之佳肴辯嘗而後供一饌,是大惑也;必強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余於十九家中,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

司馬子長,網羅舊聞,貫串三古而八書,頗病其略;班氏《志》較詳矣,而斷代為書,無以觀其會通;欲周覽經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馬端臨《通考》,杜氏伯仲之間,鄭《志》非其倫也。百年以來,學者講求形聲、故訓,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杜、馬。吾以許、鄭考先王製作之源,杜、馬辨後世因革之要,其於實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謂修已治人、經緯萬匯者,何歸乎?亦曰禮而已矣。秦滅書籍,漢代諸儒之所掇拾,鄭康成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杜君卿《通典》,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識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輯,莫不以禮為兢兢。我朝學者,以顧亭林為宗。國史《儒林傳》褎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後,捨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後張蒿庵作《中庸論》,及江慎修、戴東原輩,尤以禮為先務。而秦尚書惠田,遂纂《五禮通考》,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旨哉!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其學皆不純於禮。然姚先生持論閎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學訓詁之大成,夐乎不可幾已。故以殿焉。

姚姬傳氏,言學問之途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據。戴東原氏亦以為言。如文、周、孔、孟之聖,左、庄、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至若葛、陸、范、馬,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張、朱,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者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顧、秦於杜、馬為近,姚、王於許、鄭為近、皆考據也。此三十二子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若又有陋於此,而求益於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則以一井為隘,而必廣掘數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無見泉之一日。其庸有當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而為善獲報之說,深中於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土方其佔畢咿唔,則期報於科第祿仕;或少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報於遐邇之譽,後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編,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人人之耳,以償吾勞也。朝耕而暮獲,一施而十報,譬若沽酒市脯,暄聒以責之貸者,又取倍稱之息焉。祿利之不遂,則徼幸於沒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沒而俎豆之報,隆於堯舜。鬱郁者以相證慰,何其陋歟!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錙銖,或百錢逋負,怨及孫子;若通闤貿易,瑰貨山積,動逾千金;則百錢之有無,有不暇計較者矣。商富大賈,黃金百萬,公私流衍,則數十百緡之費,有不暇計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猶有不暇計其小者;況天之所操尤大,而於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學,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而或贏或絀;射策者之所業同,而或中或罷;為學著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強而幾也。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道之不明,己之不免為鄉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命,下學而上達,仰不愧而俯不怍,樂也。自文王、周、孔三聖人以下,至於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於祈,何所為報?己則自晦,何有於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不遇,怨排形於簡冊,其於聖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苟汲汲於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將適燕晉而南其轅,其於術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馬左庄,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社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臨之在上,質之在旁。

譯文

國藩以治學為志向的時間不是很早,中年在朝中做官,私下讀了許多前人的著述,稍微涉獵到先代聖賢大儒長者的學業;因為才質愚鈍,身體多病,所以一無所成。後來南征北戰,學業更加荒廢。喪亂還沒有平復,我的年紀將要五十歲了。從前我讀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和馬端臨的《文獻通考·經籍考》,發現他所列的書目繁雜眾多,作者的姓名多到數不清;有的像日月一樣的光明,有的卻湮沒無聞。及至做了文淵閣直閣校理,每年兩個月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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