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曾國藩是笨拙還是精明 第二節 非一般的笨拙,非一般的精明

曾國藩身上的「笨拙」與「精明」並不矛盾。

正是與眾不同的「笨拙」,成就了曾國藩非同一般的精明和高明。

曾國藩的人生哲學很獨特,那就是尚「拙」。他說:「天下之至拙,能勝天下之至巧。」

這種人生哲學得自他獨特的人生經驗。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知道自己這輩子靠讀書發達無望,遂「發憤教督諸子」,對長子曾國藩更是毫不鬆懈。但是他的教育方法十分落後,只知道一味用蠻力,下笨功。

曾國藩能夠打通科舉這條路,靠的完全是「笨勁」。父親要求他,不讀懂上一句,不讀下一句。不讀完這本書,不摸下一本書。不完成一天的學習任務,絕不睡覺。他不懂什麼「技巧」,什麼「捷徑」,只知道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這種「笨拙」的學習方式,在他身上培養起超乎常人的勤奮、吃苦、踏實精神。

積苦力學的經歷給了曾國藩獨特的啟示。他發現笨拙有笨拙的好處。笨拙的人沒有智力資本,因此比別人更虛心。笨拙的人從小接受挫折教育,因此抗打擊能力特彆強。笨拙的人不懂取巧,遇到問題只知硬鑽過去,因此不留死角。相反,那些有小聰明的人不願意下「困勉之功」,遇到困難繞著走,基礎打得鬆鬆垮垮。所以,「拙」看起來慢,其實卻是最快,因為這是扎紮實實的成功,不留遺弊。雖然曾國藩考秀才考了九年,但是一旦開竅之後,後面的路就越來越順。中了秀才的第二年,他就中了舉人,又四年,又高中進士。而那些早早進了學的同學,後來卻連舉人也沒出來一個。他總結自身經驗多次說,這得益於自己基礎打得好,所以「讀書立志,須以困勉之功」。

既然天性鈍拙,那麼曾國藩就充分發揮鈍拙的長處。他一生做事從來不繞彎子,不走捷徑,總是按最笨拙、最踏實的方式去做。涓滴積累,水滴石穿,追求的是紮實徹底,一步一個腳印。就好比郭靖的降龍十八掌,表面上簡單笨拙,實際上卻大氣厚重,所向披靡。這是曾國藩一生成功的秘訣,也是他常向別人談及的道理。他在《送郭筠仙南歸序》中這樣說,君子不走捷徑,不圖虛名。錙銖積累,艱難前進。君子成功也許比別人晚,但一旦成功,就是大成功。

這正是曾國藩的自我寫照。他一生成功,得益於「笨拙」精神。

他創建湘軍,選拔將領,專挑不善言辭的「鄉氣」之人,蓋因其敦實淳樸,少浮滑之氣。他甚至討厭那些「善說話」的人:「將領之浮滑者,一遇危險之際,其神情之飛動,足以搖惑軍心;其言語之圓滑,足以淆亂是非,故楚軍歷不喜用善說話之將。」他招士兵,也專要「樸實少心竅」的山民。因此湘軍作風與八旗綠營完全不同,徹底根絕了兵痞的油滑習氣。

曾國藩打仗靠的也是笨拙精神。曾國藩一生善打愚戰,笨戰,不善打巧戰。他打仗不貪小利,不求奇謀,踏踏實實,穩紮穩打。他說:「打仗要打個穩字。」他一生不打無準備、無把握之仗。他花極大心血去研究敵我雙方情況、戰鬥的部署、後勤供應、出現不利情況如何救援等等,直到每個環節都算到了,算透了,才下定打仗的決心。

湘軍作戰以「結硬寨、打呆仗」聞名。打仗基本上不主動出擊,而是誘使敵人先來攻他,後發制人。太平軍雖然驍勇,遇到湘軍卻毫無辦法。太平軍最希望誘使湘軍野戰,但湘軍絕少野戰。曾國藩說:

凡與賊相持日久,最戒浪戰……寧可數月不開一仗,不可開仗而毫無安排算計。

他行軍打仗數十年,除一開始幾次失手外,沒有大的跌蹉,正是得力於此。

湘軍主動攻城,也是用最笨的辦法,如同巨蟒纏人一樣,用一道一道的壕溝把這座城市活活困死。他們攻城的時間,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月、兩月,而往往是一年、兩年,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不停地挖壕溝。安慶、九江、天京,都是這樣打下來的。等戰爭結束,城牆外的地貌都被湘軍徹底改變了。

曾國藩一生接人待物更是以誠為本,以拙為用。他一生要求自己:「不說大話,不求虛名」,做事「情願人占我的便益,斷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別人以巧以偽欺騙他,他卻仍然以誠以拙相待。他的想法是:「縱人以巧詐來,我仍以渾含應之,以誠愚應之;久之,則人之意也消。若鉤心鬥角,相迎相距,則報復無已時耳。」「凡人以偽來,我以誠往,久之,則偽者亦共趨於誠矣。」

曾國藩說到做到。左宗棠在瑜亮情緒的促使下,一生不服曾國藩,始則挖苦打擊終則以怨報德,曾國藩卻終生未還一手。李鴻章作為他的弟子,也時常和他耍心眼,逞私心。曾國藩卻因為愛李之才,始終不改對李鴻章的關心、愛護、包容、提攜。李鴻章因此終生感激涕零,到晚年更開口不離「我老師」三個字。正是因為這種質樸的為人處世方式,曾國藩一生朋友極多,麾下謀士如雲,猛將如雨,指揮如意,得道多助,成就了「洪楊一役」的最終勝利。

當然,曾國藩最有意義的「笨拙」,還是他的思維方式。正是「紮實徹底」的思維方式,使曾國藩避免了幾千年來「中國式思維」的局限和弱點。

中國式思維尚直覺,重體悟,善類比,卻輕邏輯。那些才子、文人的思緒常如天馬行空,不循規矩,任意跳躍,因此很容易跳過真理與謬誤之間那小小的一步距離。比如: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對中華民族的命運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但這一學說的邏輯推導卻是建立在似是而非的直覺類比之上。董仲舒說「人副天數」,就是說,天之道理和人之道理是一樣的。他的證據是:天有五行,而人有五臟;天有四時,而人有四肢;天有晝夜,故人有視瞑;天有寒暑,故人有喜怒。因為人是天的副本,所以天人可以感應。因此,上天打雷就是發怒,皇帝就應該趕緊祈禱。

他的反對者王充的邏輯同樣一塌糊塗。王充說:天沒有思想,因為天沒有眼睛,沒有嘴,「以天無口目也」。王充何以知道天無口無目呢?王充說,我們摸不到天,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地,地沒嘴沒眼睛,而人們都說天地是夫婦關係,老婆沒嘴沒眼,所以老公自然也沒有,「天地,夫婦也。地體無口目,亦知天無口目也」。王充和董仲舒是論敵,但是他們的論證方式卻是完全相同的,即都是非邏輯的兒童式思維。

中國式思維的最大弱點是喜歡從整體上、宏觀上把握一切,卻缺乏嚴密細緻的推理過程。在這種整體論的思維方式影響下,中國知識分子總是大而化之,以一言而括萬物。總想找到一個竅門,一下子把握宇宙全部規律,「放之四海而皆準」,小蔥拌豆腐,三下五除二,徹底解決一切問題。比如,儒家學說就認為,一個人如果做好道德修鍊,則處理世間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這顯然是非理性的。

顧准曾一再批評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他說;「中國有天才,而沒有科學上系統的步步前進……中國人善於綜合,都是根據不足的綜合……中國人是天生的辯證法家,可是辯證法把中國人坑害苦了……中國傳統沒有『邏輯學』……因此,中國沒有精密科學。」

而西方思維的最大特別是重視實證、重視邏輯、重視差別。西方人從量化分析事物間的不同之處入手,沿著「現象-差別-差別的擴大-精確量化-創新」的思維路徑前進,因此能發展出卓越的理性思維,建立起嚴密的學術體系。

曾國藩的思維方式與西方式思維不謀而合。曾國藩的思維方式因為其「笨拙踏實」,在中國人中達到了少有的嚴密程度。

曾國藩在咸豐十年七月二十九日的日記中說:

治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簡要,曰綜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來,先須剖成兩片,由兩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懸絕,愈剖愈細密,如紀昌之視虱如輪,如庖丁之批隙導,總不使有一處之顢頇,一絲之含混。

這一席話道盡了曾國藩式思維的秘訣。每遇到一件事,他都要從正反兩方面去看,反覆琢磨,細細分析。而「正」、「反」這兩個方面,他也要進行細分,把「正」面再分兩面,分析它的正反。同理,「負」面也自有其正反。他把這件事中包含的每一個因素都研究到位,不使有一點含混不清之處。這樣分析下去,對這件事物就會觀察得分外透徹。

譬如至微之物,以顯微鏡照之,則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則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則精白絕倫矣。

正是通過這種「笨拙」的思維方式,曾國藩能精確地把握「度」,也就是把握了「真理」和「謬誤」之間那一步之距離。他說,世上萬物是千差萬別的,親親與愛民不同,仁民與愛物有別,親疏有差,賢愚有等。如果不加以區分而去妄加施捨,就會過於仁,這樣會導致墨家偏執的兼愛之蔽;如果不加以區分而統統厭惡,就會過於義,則會導致楊朱極端「貴生」、「重己」之蔽。

中國人重綜合而輕分析。曾國藩卻通過紮實徹底的思維實踐,發現了分析「差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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