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經歷五次恥辱,從憤怒青年到成熟官員 第六節 「與官場作戰耗費了大部分精力」

經過數十年歷練,到了晚年,曾國藩已經稱得上「老奸巨猾」了。

他的謀士趙烈文記載了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

咸豐九年,有一個神秘人物帶著數名隨從出現在桐城,他自稱是來自北京訪察各地軍務的大員,行動故作詭秘,說話神神叨叨,有大員被他的氣場俘虜,對他施以君臣之禮,他也公然接受不辭。人們紛紛以為是親王貴戚甚至是皇帝本人微服私訪,驚疑不已。

他以黃紙為詔,命一知縣送達曾國藩大營。曾國藩覽其「詔」,文中有時自稱「予」,有時自稱「朕」,「文理荒紕,字多訛誤」。但字裡行間,似乎又頗透露了一些京城政治內幕。如果放在以前,曾國藩一定會迅速逮捕其人,送達京師治罪。但此時的曾國藩已經洞徹「不生不滅」法的妙處,不想因此「興起大獄」,將此信放在一邊,「置之不問亦不究」。此人見訛詐曾國藩不成,轉而「傳詔」於湖廣總督官文,官文執其人審問,「不得實,亦未深究」,此人「後遂不知下落」。

晚年曾國藩也像其他老滑官僚一樣,熟練運用官場之「展」字訣,將許多棘手之事一拖了之。因為糧餉問題,地方財政上出現許多虧空,曾國藩拈用「展」字,來一個「累年相承」,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後年,最後不了了之。有時他還以此訣授之屬下,比如他在致萬啟琛的一封信中說:「累年相承舊債,列入虧空項下,以一『展』字了之,此官場中之秘訣也。」

當然,最能表現曾國藩的「老奸巨猾」的,當屬李秀成案的處理手段。

李秀成被俘之後,曾國藩首先對他進行攻心,套取他需要的資料情報。他幾次面訊李秀成,雖稱「訊」,卻態度謙和,言語體貼。和李秀成交談過程中,他也表現出一派真實不欺、推心置腹的神態,對李的才華表示讚賞,對他「誤入歧途」則深表惋惜。李秀成為曾國藩的魅力所傾倒,在自述中說曾國藩「有仁愛」、「有德化之心」,對他「恩情厚義」。從李秀成「昨夜深惠厚情」等話語來判斷,曾國藩當對李秀成有過暗示,比如許諾將為他向朝廷乞恩。這令李秀成抱有幻想,一時意志動搖,從而寫下了數萬言的自述書。

然而拿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之後,曾國藩卻迫不及待地違反朝廷獻俘北京的命令,提早在南京殺了李秀成。因為一旦將李獻俘到京城,湘軍中一些不可告人的機密也許就會曝光。當然,提殺李秀成的過程仍然進行得周到而富於人情味兒。曾國藩特意派自己的高級幕僚李鴻裔面見李秀成,向他通報「國法難逭,不能開脫」,告訴他將於當天將他處死。這一行動既表達了對李秀成的尊重,也展示了自己那「直言不諱」、「開誠布公」的作風。曾國藩也並未按自己彙報中所說的那樣將李千刀萬剮,而是斬首了事。事後將李氏之頭傳首諸軍,屍體仍賞給棺材一口,進行葬殮。李秀成臨死前對曾國藩仍然毫無怨意,說:「中堂厚德,銘刻不忘。今世已誤,來生圖報!」

曾國藩生平以「誠」自命,然而在向朝廷抄錄李秀成自述時,他卻多處作偽。經羅爾綱等人考證,曾國藩在李秀成原稿上進行了以下幾處關鍵修改:

一是關於洪秀全死因,李秀成手跡本稱「天王斯時已病甚重,此人之病,不食藥方,任病任好,不好亦不服藥也,是以四月廿一日亡」。說明洪秀全病死。曾國藩為了誇大曾國荃的戰功,將這段話改為:「因九帥(曾國荃)之兵,處處地道近城,天王斯時焦慮,日日煩躁,即以五月二十七日服毒而亡。」以證明洪氏直接死於曾國荃的軍事壓力之下。

二是李秀成被俘經過。李秀成是在隻身一人逃難過程中,被「兩個奸民」捉獲,解送清營。如果照此彙報,則李秀成之被俘,與湘軍本無關係。曾國藩卻在原稿上,用硃筆把「是以被兩個奸民」七字勾去,「獲拿」兩字倒調,改為「遂被曾帥官兵拿獲」。到抄送清廷及付印時,又改為「遂被曾帥追兵拿獲」。

三是李秀成衝出天京的時間。李秀成的原話是:「初更之後,舍死領頭衝鋒,由九帥放倒城牆而出,君臣捨命衝出關來。」而曾國藩用墨筆把「初」字改為「四」字,把「初更」改為「四更」。初更是傍晚十九時至二十時之間,天剛黑,就被太平軍衝出,曾國荃是要受處分的,而改到四更(第二天一時),就減輕了他的責任。

四是刪改天朝十誤之第十誤。《李秀成自述》中總結了太平天國政治的十大失誤,第十誤原稿為「誤立政無章」。曾國藩將這一條改為:「十、誤不應專保天京,扯動各處兵馬。」這樣一改,不但誇大了曾國荃攻克天京的首功,又把李鴻章攻陷江蘇和左宗棠攻陷浙江之功都解釋為太平軍把江、浙的軍隊調回保衛天京。

吳方在《傳送思想的能量與局限——由曾國藩看歷史的來龍去脈》中對曾國藩的複雜性有過精彩的分析:「以『王霸雜術』持身、用人、施政、御軍,曾國藩的成功主要在於他把握住了傳統政治文化的精髓,有原則也有靈活性,亦即宗經而不舍權變。他有『兩手』、『三手』而不是只有『一手』」,「降及晚清,這種『兩手』式的格局(儒學法家化或者儒法合流一表一里),又由曾國藩來實踐了一回。說他那理學姿態是假的也罷,情況確實壞到『不假不成』的地步,因此曾國藩又可以說『真誠的偽飾』。這大概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的一種尷尬的真相。」

雖然後世史家揪出了曾國藩這麼多「作偽」的證據,但是平心而論,我們不得不承認,曾國藩在晚清封疆大吏中仍然是對朝廷最忠誠的。除了極少數涉及其家族、兄弟及故舊利益之處外,在絕大多數時候,他對上對下,都貫徹了以誠相待、以拙勝巧的原則。在涉及國家根本利益的大事上,他一貫不計自身利害,以身報國。比如在處理天津教案過程中,他為了國家利益,就不惜負起「賣國」罪名,甘當「替罪羊」,使自己多年英名,毀於一旦。以至李鴻章在當年八月二十一日信中說:「吾師蒞津後,章疏皆系老實話,每為人所挾持,此鴻章所不敢出者。」

曾國藩雖然掌握了官場生存的秘密,有時也使用權詐手段,但內心操守卻依然分明,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從不含糊。所以他在晚清官場,並不特別得心應手。他晚年在給諸弟的家信中說:「余兩次在京不善應酬,為群公所白眼,加以天津教案物議沸騰,以後大事小事部中皆有意吹求,微言諷刺……以是余心緒憂悒。」

最能表現曾國藩晚年風骨的是這樣一件事。

曾國藩調任直隸總督後,醇親王奕托曾國藩的好友朱學勤轉來一封信,信中對曾國藩大加恭維,意圖結好。醇親王乃是恭親王奕之親弟,同治帝之親叔,慈禧的親妹夫,與慈禧關係極為親密。長期以來,他一直欲與奕一爭高下,所以主動拉攏曾國藩,以增強自己的政治實力。一般人對這樣的核心親貴,主動奉迎唯恐不及,曾國藩卻沒有給他複信,僅在給朱學勤的信中解釋說:「醇邸慎所許可,乃獨垂青於鄙人,感慚無已。敝處函牘稀少,未便於醇邸忽改常度。」也就是說,醇親王對我如此垂青,我十分感動。但是我一向少與人通信,也不便因為醇親王就一改常度。竣拒之意顯然。

奕不甘罷休,同治九年春又托曾國藩的另一好友黃倬轉寄詩文,希望曾國藩應和。曾國藩仍然沒有回信,又一次給了奕一個不折不扣的難堪。

除了對奕之才略用心不甚感冒之外,曾國藩如此風骨棱然,主要是從「避內外交通之嫌」這個中國政治大原則出發。歷代王朝皆嚴禁親王與外藩之間私下交通,因為這是擾亂專制政治秩序的舉動。曾國藩基於王朝根本利益,維護了這個政治原則,卻深深得罪了醇親王。所以在天津教案之後,他及他的派系對曾國藩之攻擊不遺餘力。

曾國藩早年是一個典型的憤青。單線思維、唯我獨革、憤世嫉俗、矯激傲岸。做起事來手段單一、風格強硬、純剛至猛、一往無前。因此處處碰壁,動輒得咎。中年以後,曾國藩終於在與世界的戰鬥中變得圓融了。然而這種圓融不是他本性中所有,是靠不屈不撓的精神從一次又一次跌倒中悟出來的,是從質樸方剛中生髮來的。這是曾國藩和別人的不同之處,所以他的圓融是以質樸剛正為基礎的,和世俗的油滑機智境界力量不可同日而語。歷經千折百磨之後,曾國藩的初心並無任何變化。他的志向仍然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他不再認為通過雷霆手段,能迅速達到目的。然而他還是相信通過浸潤之功,日將月就,還是會實現這個理想。他說:「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也就是說,整個社會風氣,可以由一兩個有權有位有德之人提倡,就可以由上而下,由此及彼,帶動天下人皆向義向善。「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

他的計畫是從自己做起,浸潤周圍,培養出一批正人君子,佔據要津,通過這些人逐漸影響整個社會風氣,實現社會的良性發展。他在給胡林翼的信上說:「默察天下大局,萬難挽回,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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