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經歷五次恥辱,從憤怒青年到成熟官員 第五節 江西的困頓與「大悔大悟」

湘軍的意外崛起,使昏慘慘黃泉路近的大清王朝又看到了起死回生的希望。一時間,朝廷褒獎,紳民歡呼,曾國藩成了滔滔天下的中流砥柱。

按理說,此時的曾國藩應該會呼風喚雨、八面逢源了吧?不是。曾國藩的日子仍不好過。因為體制仍然不順,餉項仍須自籌。咸豐四年四月十四日,湘潭大勝之後僅僅九天,他在長沙給弟弟們所寫信中沮喪地說:

餉項已空,無從設法,艱難之狀,不知所終。人心之壞,又處處使人寒心。吾惟盡一分心作一日事,至於成敗,則不能復計較矣……余近來因肝氣太燥,動與人多所不合,所以辦事多不能成。

也就是說,湘軍籌餉上的困難一如既往。曾國藩仍然經常和他人發生衝突,以致肝氣上升,時常處於焦灼憤懣之中。

問題的焦點在於曾國藩沒有實權。大清王朝各省的實權掌握在省長們也就是總督和巡撫們的手中,他們是全省官僚系統的絕對主人。下級官員的身家性命掌握在他們手中,對他們唯命是從。

曾國藩與督撫們雖然同一級別,在地方官員眼裡卻被視若無物。因為出山之後,皇帝給曾國藩的只是虛銜,既沒有提拔下屬的權力,又很難左右地方官的命運。軍事離不開民事,招兵、選將、購置武器,「處處與地方官相交涉」,而地方官卻往往不予配合。

曾國藩需要實權,這一點皇帝心裡很明白。然而,目光短淺的咸豐卻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他以前只知曾國藩膽子大,敢於攖皇帝之逆鱗。這次才知道此人本領大,以在籍侍郎,振臂一呼,就集兵數萬,所向披靡。如果他打敗了太平軍後反戈朝廷,那豈不是比太平軍還難對付?即使他不反戈,但由漢人立下拯救王朝之全功,以後滿洲八旗的威信何在?皇帝的如意算盤是讓曾國藩游擊野戰,殲滅太平軍有生力量,最後仍由盤踞在天京腳下的滿族將領收功。因此雖然屢獲大勝,湘軍與清王朝體制上的矛盾仍然沒有理順,曾國藩的處境仍然十分艱難。這種艱難在江西表現得最為充分。

鑒於湘軍是唯一有戰鬥力的部隊,咸豐皇帝命曾國藩出省作戰,支援困境中的江西。

湘軍出省作戰實行的是「就地籌餉」,江西省官僚系統負有供餉之責。其時江西巡撫是陳啟邁。其人氣度狹隘,寸權必爭。在他眼裡,曾國藩不過是一個辦團練起家的在籍官員而已,地位等同紳士,要在江西吃自己的軍餉,就必須對自己唯命是從。因此他對曾國藩指手畫腳,呼來喝去,而所下命令又朝三暮四,令人左右為難。

對這樣一個毫不知兵的巡撫,曾國藩實在無法敷衍,只好拒不從命。這下子惹火了陳啟邁,對曾國藩「多方掣肘,動以不肯給餉為詞」。曾國藩沒辦法,只好自己想辦法在江西籌餉,這又侵犯了陳啟邁的財政權。在他的帶領下,江西通省官員與曾國藩針鋒相對。曾國藩要對商人抽稅,地方官員馬上也抽,強分一杯羹。曾國藩要任用一個地方上的紳士,地方官就扣住不放,甚至對敢於接近曾國藩的紳士打擊報復。蓋有曾國藩關防的捐輸執照,不被地方官員承認,說曾國藩「未奉明詔,不應稱欽差字樣」;又說他「曾經革職,不應專摺奏事」;說他「系自請出征,不應支領官餉」等等,極盡污辱玩弄之能事,大有擠垮曾國藩之勢。曾國藩在江西數年之間步步荊棘,處處碰壁。曾國藩自己說他在江西「事事被人欺侮,故人得而玩易之也」,連與曾國藩積怨很深的王鑫,也不無同情地說:「滌帥遭際若是,直令人急煞」,「滌帥所處真是不易。」

曾國藩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於咸豐五年六月十二日,以陳啟邁「劣跡太多,恐怕貽誤大局」,上奏參劾。陳啟邁所作所為確實讓人無法為之辯解,咸豐皇帝閱之大怒,立刻將陳啟邁革職查辦。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又重複了湖南的經驗,這次參劾不但沒有使其他江西官員束手,反而令他們變本加厲。接替陳啟邁任江西巡撫的文俊行事一如陳氏,江西官員在他的率領下團結起來處處給曾國藩下絆子設障礙。甚至曾國藩的兵勇也被人毒罵痛打,遭受侮辱。曾後來在給朋友的信中回憶這段經歷說:「江西數載,人人以為詬病。」又形容當時的苦況說:「士飢將困,窘若拘囚,群疑眾侮,積淚漲江,以奪此一關而不可得,何其苦也。」

當然,使他「積淚漲江」的根本原因,不是江西官員的個人素質,而是咸豐皇帝對自己不信任。在籍之員出山帶兵,本是基於對王室的忠心,不想皇帝卻對他如此提防,曾國藩的寒心和委屈可想而知。他無時不想掛冠而去,但時勢之危與聖人之教又不容許,只好百計隱忍,甘受煎熬,長年寸心如焚。「國藩昔在湖南江西,幾於通國不能相容。六七年間,浩然不欲復聞世事。」「虹貫荊卿之心,而見者以為淫氛。碧化宏之血,而覽者以為頑石。古今同慨,我豈伊殊。屈原所以一沉而萬世不復者,良有以也。」委屈痛苦,溢於筆端。甚至這樣對好友劉蓉說:「所至齟齬,百不遂志。今計日且死矣,君他日誌墓,如不為我一鳴此屈,泉下不瞑目也。」種種不平之鳴,證明這是他一生中精神最痛苦的時期之一。一向對曾國藩多所譏評的王愷運,在編寫《湘軍志》時,也在日記中對曾國藩深表同情:「夜覽滌公奏,其在江西時,實悲苦,令人泣下……滌公言:『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船之上駛,則繞屋彷徨』,《出師表》無此沉痛!」

這就是曾國藩所說的「為江西所唾罵」,以及「又參撫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紳人人目笑存之」的難堪經歷。

正在曾國藩痛苦萬分之時,他接到了父親的訃告。這個噩耗此刻倒成了擺脫困境的天賜良機。他立刻上疏要求回家守孝,並且不等皇帝的回覆,把軍隊拋在江西,徑直回到了湖南老家。

皇帝當然不會批准他在家守孝三年,在回覆中催他立刻回到軍中。曾國藩給皇帝上了一封奏摺,一股腦地把自己壓抑已久的愁苦憤懣都說了出來,期望皇帝會體諒他的苦衷,授予他職權。

曾國藩在奏摺中將官場的潛規則說得很清楚。

他說,帶兵打仗,必須依靠地方官員的支持。「至於籌餉之事,如地丁、漕折、勸捐、抽厘,何一不經由州縣之手?」但地方官員只認他們權力體系內的運轉規則,只聽能掌握他們升遷權力者的話。他名義上為部長級官員,而「文武僚屬,大率視臣為客,視本管上司為主。賓主既已歧視,呼應斷難靈通」。他「身非地方大吏,州縣未必奉行,百姓亦終難可信」,所以「或臣抽厘之處,而州縣故為阻撓;或臣營已捐之戶,而州縣另行逼勒。欲聽之,則深慮事勢之窒礙;欲懲之,則恐與大吏相齟齬」。

他雖有保舉權,但由於所保人員非國家正規軍出身,「徒有保舉之名,永無履任之實」。許多戰功卓著的部下,「雖保舉至二三品,而充哨長者,仍領哨長額餉。充隊目者,仍領隊目額餉。一日告假,即時開除,終不得照綠營廉俸之例,長遠支領」。

他直言不諱地說:「以臣細察今日局勢,非位任巡撫有察吏之權者,決不能以治軍;縱能治軍,決不能兼濟籌餉。臣處客寄虛懸之位,又無圓通濟變之才,恐終不免於貽誤大局。」如果皇帝不給他督撫之權,他就只能「在籍終制」,就是說不復出山。

曾國藩以為他已經把委屈和困難說得夠充分了,皇帝沒有任何理由不給他這個賣命的走狗以必要的支持。沒想到逞婦人之智的咸豐皇帝卻和曾國藩較上了勁。適值此時天京內訌之後,太平軍內部分裂,勢力大衰,看起來已經指日可平,有沒有曾國藩好像也沒有大礙。於是順水推舟,批准他在家守制三年,實際上解除了他的兵權。

這當頭一棒差點把曾國藩打昏。他萬沒料到苦戰數年竟是這樣一個結果。而他的那些宿敵,也就是長沙城中的湖南官員們聞聽此訊卻一個個喜形於色。從傳統倫理上來說,不論曾國藩是何居心,如此要挾皇帝都有違臣道。以前曾國藩以唯我獨忠之態,居高臨下,睥睨眾人。而這次他們可抓住了把柄,舉城跳著腳大罵曾國藩假道學,假忠義。蟄居荷葉塘的曾國藩有口難辯,遂「得不寐之疾」、患了「怔悸之症」,卧病在床。他在給郭昆燾的信中亦稱:「以興舉太大,號召過多,公事私事不乏未竟之緒,生者死者猶多愧負之言。用是觸緒生感不能自克,亦由心血積虧不能養肝,本末均失其宜,遂成怔悸之象。」

更讓曾國藩痛苦的是,建立不世大勛的千載難逢之良機眼睜睜地從自己眼前溜走了。此際正當太平軍由盛轉衰的轉折點,而他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了家。他的許多部下,都因軍功飛黃騰達。比如以知府投身於他的胡林翼早當上了湖北巡撫,以千總這樣的低級軍官身份加入湘軍的楊載福也已經升為二品提督,而他卻仍然是一個在籍侍郎,職位沒有任何升遷。在他離開軍隊的這段日子,湘軍攻陷九江,楊載福、李續賓皆賞穿黃馬褂,官文、胡林翼皆加太子少保,一時榮耀無比。只有他這個湘軍創始人冷冷清清待在家裡,受人嘲罵。曾國藩雖被視為理學名臣,但功名心一向極熾,失去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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