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曾國藩的成功與失敗

曾國藩做官非常成功。他從一介書生起家,創建軍隊,統率群雄,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他善於進退,在剿滅太平軍之後,功名事業如日中天,這時他卻能極度冷靜,在大盛之中察覺大衰的先機,毅然上疏辭去節制四省的大權,並採取果斷手段,裁撤自己的權力之本——湘軍。他一生出將入相,沒有大的跌挫,在傳統官場上像他這樣成功者並不多見。

曾國藩成功的基礎,是他深通官場韜略。曾國藩的官場功夫如同太極高手,善於化解種種難題於無形之中。他的謀士趙烈文記載了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

咸豐九年,有一個神秘人物帶著數名隨從出現在桐城,他自稱是來自北京訪察各地軍務的大員,行動故作詭秘,說話神神叨叨,有大員被他的氣場俘虜,對他施以君臣之禮,他也公然接受不辭。人們紛紛以為是親王貴戚甚至是皇帝本人微服私訪,驚疑不已。

他以黃紙為詔,命一知縣送達曾國藩大營。曾國藩覽其「詔」,文中有時自稱「予」,有時自稱「朕」,「文理荒紕,字多訛誤」。但字裡行間,似乎又頗透露了一些京城政治內幕。如果放在以前,曾國藩一定會迅速逮捕其人,送達京師治罪。但此時的曾國藩已經洞徹「不生不滅」法的妙處,不想因此「興起大獄」,將此信放在一邊,「置之不問亦不究」。此人見訛詐曾國藩不成,轉而「傳詔」於湖廣總督官文,官文執其人審問,「不得實,亦未深究」,此人「後遂不知下落」。

曾國藩本是一個智商平平的人。曾國藩從十四歲起參加縣試,前後考了七次,到二十三歲才考上秀才,而且還是個倒數第二名。比較他同時代的名人,他的平庸一目了然。小他一歲的左宗棠,十四歲參加湘陰縣試,名列第一。李鴻章也是十七歲即中秀才。比曾、左、李稍晚的梁啟超更是天資超邁,十一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

梁啟超說:「文正固非有超群絕倫之天才,在並時諸賢傑中稱最鈍拙。」左宗棠一向瞧不起曾國藩,屢屢不留情面地批評他「才短」,「欠才略」,「才亦太缺」,「於兵機每苦鈍滯」。學生李鴻章也當面說過他太「儒緩」。曾國藩自己也常說「吾生平短於才」,「秉質愚柔」。他說,自己讀書做事,反應速度都很慢:「余性魯鈍,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讀不能終一行。他人頃刻立辦者,余或沉吟數時不能了。」

他不凡的做官本領,大半來自磨鍊。

曾國藩早年是一個典型的憤青。單線思維、唯我獨革、憤世嫉俗、矯激傲岸。做起事來手段單一、風格強硬、純剛至猛、一往無前。他對人總是持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態,因此處處碰壁,動輒得咎。比如他給皇帝的奏摺,「戇直激切,不講究方式方法」,那道《敬呈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曾惹得咸豐皇帝大怒,差點引來殺身之禍,也給咸豐留下了曾國藩勇於犯上、桀驁不馴、難以駕馭的印象。這也是後來咸豐皇帝對他不能信任,不敢給他大權的重要原因之一。曾國藩雖然在官場中學到了一些皮毛權術,卻有畫虎不成之患,他在家書中說:「至於官場交接,吾兄弟患在略識事態,而又懷一肚皮不合時宜,既不能硬,又不能軟,所以到處寡合。」

曾國藩所處的晚清時代,官場非常腐敗,軍隊極端腐朽,國家軍隊已經無法平定大難。因此他自創湘軍,領兵征戰。然而,曾國藩剛正嚴厲的作風、正人君子的氣質和地方官員卑鄙下作的品性相厭相剋。而與此同時,朝廷認為,一個在籍侍郎,振臂一呼,就集兵數萬,非國家之福,對他不敢放手使用。曾國藩帶兵三年,一直沒有個正式的名分,孤懸客處,用兵用人用餉無處不難。由於他沒有明確的職權,又拒絕和地方官同流合污,雖然為保衛疆土輾轉各省,卻處處受排擠刁難。幾萬大軍的軍餉地方上一直拒絕供應,左支右借,常常是有上頓沒下頓,常常餓著肚子打仗。

正在這時,他接到了父親的訃告。他立刻上疏要求回家守孝,並且一股腦地把自己壓抑已久的愁苦憤懣都說了出來。他期望這回皇帝會體諒他的苦衷,授予他職權。

可是咸豐皇帝還是不能相信他。適值此時太平軍的勢力日漸消退,沒有曾國藩好像也沒有大礙。於是順水推舟,批准他回家守制三年,實際上即解除了他的兵權。

這當頭一棒差點把曾國藩打昏。他萬沒料到苦戰數年,功高勞苦竟是這樣一個結果。這對於一心建功立業並為此鞠躬盡瘁的他是一個極大的打擊。那些平時和他作對的地方官一個個喜形於色。咸豐七年二月,曾國藩灰溜溜地回到了鄉下老家,心情極度惡劣。曾國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反覆閱讀經史及老莊,把自己起兵以來的種種情形在大腦中一遍遍過電影,苦苦思索自己失敗的原因。

經過一年多的鄉居,再出山時,曾國藩如同變了個人。他斬關奪隘,沒有被挫折打垮,反而本領大長。行動做事,由原來的方正,一變而為圓通。咸豐八年,由於戰局重又緊張,皇帝不得不重新起用曾國藩。這次,他再不提任何條件,立刻出山,他到了長沙,首先拜遍大小衙門,連小小的長沙縣衙他也親自造訪。對那些原來芥蒂頗深的地方官,他極盡拉攏撫慰之能事,「啖之以厚利」。他在家書中說:「余昔在軍營不妄保舉,不亂用錢,是以人心不附。近日揣摩風會,一變前志。」他不再鋒芒畢露,而是世故圓滑,以他人的私心私利為自己所用,大剛若柔,大智若愚,這套儒道融揉的老練神鬼莫測的神態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從此他用人備餉比以前大為順利。

在其他方面,曾國藩變化也很大,他早年為人比較仁柔,「沅弟言我仁愛有餘而威猛不足,澄弟在此時常說及」。但是後來就改掉了這個缺點。為官後期他說:「吾行軍多年,視將士如子弟至於執軍法以誅敗類,必有餘矣。」其中霸氣可見。

越到晚年,歷事越多,曾國藩的做官術就越老練,也越平淡:「近來閱歷萬變,一昧向平實處用功。非委靡也,位太高,名太重,不如是,皆危道也。」他已經能做到看透官場上的興衰,絲毫不動心了:「凡做到十分熱鬧時,閣下謂看者之局將散,而不知唱者之興已闌,憑他轟轟驚天動地,究與自家絲毫無與。」

曾國藩做官成功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善於研究歷史經驗。他愛讀總結做官經驗的書,日記中常見「閱《從政遺規》,將摘抄一二,以自纂《吏治要言》」之類的記載。曾國藩非常仰慕清代名幕汪輝祖,並專門研讀他寫的佐幕官箴。「閱汪龍庄先生輝祖所為《佐治葯言》、《學治臆說》、《夢痕錄》等書,直至二更。其《庸訓》則教子孫之言也,語語切實,可為師法。吾近月諸事廢弛,每日除下棋看書之外,一味懶散,於公事多所延閣,讀汪公書,不覺悚然!」直到生命彌留之際,他還念念不忘《五種遺規》和《名臣言行錄》這兩本書。通過讀史,曾國藩總結出具有普遍意義的「居官四敗」:「昏惰任下者敗,傲狠妄為者敗,貪鄙無忌者敗,反覆多詐者敗。」

除此之外,曾國藩還特別愛讀歷史書、哲學書。他一生對《易經》十分重視,用力至勤。考《曾國藩日記》,曾氏一生,至少五次通讀《易經》。他從這部古老的經典中讀出了辯證法,讀出了大量為人處世的道理,這些都對他在官場上的姿態產生了深刻影響。「昔人以宦海為喻,孤舟一葉,日顛覆於洪濤巨浪之中,力稍怯不能把舵,即落水矣。」官場上表面上大家一團和氣,背後卻處處殺機,其中玄機萬端,極難把握。「京師物議與樞密消息隨時變遷,設有上下交推,眾望所歸者,轉瞬為人所唾棄,亦有群疑眾謗,眾議沸騰者,轉瞬又風平浪靜。」他深知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之道,在順利之時,總能想到危險。「大約凡作大官,處安榮之境,即時時有可危可辱之道,古人所謂富貴常蹈危機也。」他善於體察「時」機,從而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抉擇。「凡有盛必有衰,不可預為之計。望夫人教訓兒孫婦女,常常作家中無官之想,時時有謙恭省儉之意,則福澤悠久,余心大慰。」

在對待金錢上,曾國藩的態度也很獨特。

曾國藩的資料中有一件有意思的事,他給總督府的女眷定了一個功課表,因為曾國藩不允許在總督府內僱傭太多的僕人,人手不夠用,曾國藩要求自己的女眷自力更生,自己動手做家務活。同治七年,曾國藩給女兒、兒媳婦定了一個工作日程表。每天早飯之後要做小菜、做點心、做酒漿,叫食事。上午紡花或織麻,叫衣事。中飯之後做刺繡之類的細工,晚上還要做鞋,這是粗工。所以總督府的女眷從早上睜開眼到晚上休息,幾乎歇不了。如此的總督府家眷,我相信在大清王朝肯定找不到第二家。當時每天晚上,在南京的總督府里,曾國藩在一邊秉燭批閱公事,他的女眷在一邊點燈織布,應該說這是中國歷史上非常動人的畫面。這是曾國藩的清廉一面。

他身上也有「濁」的一面。曾國藩也大吃大喝,在同治十年,曾國藩有一次到蘇州去檢查工作,他每天大部分的日程就是接受當地官員宴請。到臨走前,他也擺了兩桌回請蘇州的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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