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我是到底沒有去韋達的公司,因為五富他真的離不得我。我已經說過,前世或許是五富欠了我,或許是我欠了五富,這一輩子他是熱蘿蔔粘到了狗牙上,我難以摔脫。五富知道了這件事,他哭著說他行,他可以一個人白天出去拾破爛,晚上回池頭村睡覺,他哪兒也不亂跑,別人罵他他不回口,別人打他他不還手,他要是想我了他會去公司看我。他越是這麼說我越覺得我不能離開他,我決定了哪兒都不去,五富就趴在地上給我磕頭。

起來,五富,起來!我說,你腿就那麼軟,這麼點事你就下跪磕頭?去,買些酒去,咱喝一喝!

五富是提了整整一大捆子啤酒,他幾乎將他幾天的收入全都買了酒,把黃八和杏胡種豬都叫到他的房間來,說是他過生日,放開喝,往醉里喝,往死里喝。我們就都喝高了。五富要去上廁所,去了半天卻不見出來,我以為他醉倒在廁所了,過去看他,他真的坐在廁所地上,立不起身,而手裡還提著一瓶酒。他說,高興,兄弟,我沒啥報答你,我喝酒,我把我喝醉……

我說:你已經醉了。

不,我還要喝!他舉起瓶子咕嘟咕嘟往嘴裡又灌了一陣。高興,我不是女的,我要是個女的我就讓你糟蹋了我,我不是女的,我就讓我難受來報答你,把胃喝出血了報答你!

我把啤酒瓶奪了,背著他出了廁所。

我沒有去韋達的公司,孟夷純當然有些失望,但她並沒有再說什麼。我依然隔三差四的中午時蹬著三輪車去看她,她有時在美容美髮店,有時不在。不在的時候我就在店對門那堵牆上用石子劃道,這是我們約定好的,她可以知道我來過。只要在,她跑出來手裡肯定端一個茶缸要我把一缸茶水喝完。茶缸上有口紅印子,我說:我從口紅印處喝。她只是笑。

我問:有什麼進展嗎?

這似乎成了習慣性的問話。先是孟夷純還給我說點抱怨的話,後來就不再願意提說這樣的問題,她有些躁:你煩不煩呀?!給我一張憔悴的臉。

我不怪罪她,只是滿懷激情地去看她,走時心裡像塞了一把亂草。

兇案幾時才能破呀?我不清楚她到底能掙多少錢,而韋達和他的那些老闆們又能給她多少錢,而我給她的錢又能頂什麼用呢?想起來,這是我最難受的。開初我去送錢,感覺我像古時的俠士一般,可破案遙遙無期,我再去送錢,沒了那份得意,而且害怕在把錢交給她的一瞬間她臉上掠過的一絲愁意,雖然她依然在笑,在說著感念我的話。

我說:或許很快就破了哩。

她說:我怎麼就害著這麼多人……

這期間我想到了我去一次她的家鄉,去追問和催督公安局,和公安人員一起去破案,但這些想法又怎麼可能辦到呢?我甚至也想到我用紙糊個箱子沿街去募捐。當給孟夷純提說我的想法時,她哭了,說韋達也曾有過把她的情況報道給報社,她拒絕了,那樣或許全社會會募捐一些錢,但同時社會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即便是案子破了人們又會怎麼看她呢,一切只能暗中籌錢。

可這麼籌錢又籌到幾時呀?!

我準備把這事告知給五富黃八和杏胡夫婦,希望他們能想些辦法。雖然孟夷純早已是我的菩薩,但他們若知道了孟夷純的身世,又哪裡肯相信一個妓女能是菩薩?我琢磨了幾天,琢磨得頭疼。於是我以去塔街辦事為由領他們去了一趟鎖骨菩薩塔,給他們講述了鎖骨菩薩的故事,然後說出了孟夷純的困境,他們就都嘆息了。

杏胡說:叫什麼名字來?

我說:叫孟夷純。

杏胡說:是不是你曾經給我說過的早上起來想到的那個人嗎?

我說:是她。

杏胡說:你為什麼不領她來見我?

我說:我不好意思。

杏胡說:我只說我是蘇三的苦,沒想還有個竇娥的冤!你準備咋辦?

我說:我得求你想想辦法。

杏胡說:那我知道了。

杏胡是幾次和五富、黃八商量,最後達成的協議是:每人每天拿出兩元錢,讓我轉交給孟夷純。讓五富黃八和杏胡出錢,這並不是我的初衷,但杏胡的權力和能力也只能讓五富黃八連同自己來捐款,每人每日兩元錢數字並不大,卻說明了他們對我和孟夷純的認可和支持。從那以後,每天晚上杏胡就像個收電費的,她抱著那隻曾經裝過小米的陶罐兒,挨個讓大家往裡塞兩元錢。我也塞了兩元錢。杏胡和種豬是一家人,本來只出一份,而種豬猶豫著,還是再塞了一份他的。

我稱他們是我拾破爛的朋友,多感激這些拾友!平白無故誰肯給你一分錢呢,去商場里買貨,去飯館裡吃飯,少一分錢你能買到一根針嗎,能吃到一碗面嗎?

五天後,我把他們的捐款五十元交給了孟夷純,孟夷純卻給我大發脾氣。

她說:誰讓你把我的事說給他們,你是要讓全西安的人都知道我是妓女嗎?我就是妓女!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人同情!我哥作冤死鬼就讓他去做冤死鬼吧,這案我也不破了!你不要再來找我!你給我的那些錢我會還你!一分不少的還你!

她語無倫次地嚷著,接著就嚎啕大哭。我當然覺得委屈,還要解釋五富黃八杏胡夫婦絕沒有笑話她的意思,孟夷純還是把錢扔給我,推我出門,她就把門嚴嚴實實關了。

孟夷純怎麼會是這樣?這種偏執和歇斯底里的性格以前我沒有發現呀,或許她隱藏的這種性格正是她走到這一步的原因,她和那個殺人犯,也是她的男友就這樣而導致了分手,也是她在案發後又走上了妓女之途嗎?

孟夷純的心裡,還是壓根沒瞧起我吧。

為什麼呢,如果她已經認我是自己人,她是不會這樣對我發火的。我想起了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她還是僅僅把我當一個朋友看待的,她給我說她的身世,可能是以她從縣城來到西安的身份而滋生了對我有傾訴的慾望,肯繼續和我交往,可能是我還能和她說到一處,我們有共同的語言。而一旦事情發生了她認為損害了她利益,她就像含羞草一樣收縮了,自私了,全然斷絕了外界。

孟夷純,你這樣會傷害感情的。

或許孟夷純對我就沒有感情,孟夷純對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感情了。

我離開了孟夷純租住的那座樓,滿街的樹開始落葉,我沒有吹簫,也不吆喝,蹬著三輪車一到興隆街的十道巷口,一屁股坐在地上,什麼也懶得動了。

十道巷口有一棵百年核桃樹,樹上落下的花絮,如一地的毛拉蟲。核桃樹落花絮,夏天就要過去,天氣該慢慢地涼了吧。怎麼把事情弄到了這步田地呢,城市生活咋就把我像打著的一塊鐵,一會兒塞進了火里一會兒又扔到了水裡?我盯著核桃絮,核桃絮真的成了毛拉蟲,蠕蠕地似乎向我身邊爬來。

喂,劉高興!

有個戴眼鏡的在叫我。我認得他是前邊的一個家屬院的,他要我把三輪車蹬到家屬院的五號樓下,他有舊書刊賣給我,說完自個就先走了。戴眼鏡的一般都是有知識的人,知識分子從來不和凡人說話的,我也沒多問別的,待他走後,搓了搓臉,使自己活泛起來,推三輪車去了五號樓。

我是把三輪車停在五號樓下已經多時了,卻不見他下來,等到下來了並沒有拿了什麼舊書刊。他說壞了,鑰匙忘在屋裡了,門開不開,問我能不能從窗沿上爬過來翻進屋裡。我隨他上到四樓,而從那麼窄的窗沿上爬過去推窗入室,我不敢。那人急得火燒火燎,我說:我幫你開門。

你帶身份證嗎?

他沒帶,我就在我的口袋裡找,我的身份證是裝在身上的,因為街上的警察一看見蹬三輪車拉架子車的就時常要檢查的。

他說:拿身份證開門?

我告訴他,我是聽我侄兒說過,用身份證塞進鎖子邊的門縫處,一邊搖門一邊往裡塞,是能開了門的,但我從未開過,咱們試一試。我就那麼試著,竟真的把門打開了,我們都很高興,他抱出一大堆舊書刊賣給了我。

我是把舊書刊剛剛抱下樓,另一個門洞的那個老太太用自行車馱了一袋米過來,這老太太每次見到我總給我笑笑,我一直對她有好感,就說:你老買米啦?她說:啊,買了米。我說:有人給你掮上樓嗎?她說:我等孫子回來。我幫她往上掮,她的家在七樓,掮到了,她說:你是哪裡人?我說:商州的。她說:噢,那地方我去過,苦焦得很。我說:還可以。她掏出兩元錢要付我,我不要。幫著掮一袋米還收人家錢嗎?她說:你不收我就欠你的人情債了,你得收下。這話多少讓我聽了不舒服,她不願落人情債,那我幫她的好心就全沒了,說起來掮一袋米到七樓也不值兩元錢,可如果你要掏兩元錢讓我掮米袋到七樓我還不願意掮哩!

我走下了樓,那個我幫他開門的人正和另一個人說話。一個說:教授你把鑰匙忘在家了?一個說:可不。一個說:那咋開的?一個說:那個拾破爛的幫我開的,他拿身份證在門縫裡塞,塞著塞著就開了!一個說:拾破爛的能開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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