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以西夏的意思,她得回城一趟,聯繫聯繫來租賃葡萄園的單位,省博物館的勞司為了給全館職工辦福利,數年前曾在關中北山承包過四十畝蘋果園,使許多單位都眼紅著,她相信省博物館的勞司對這裡的葡萄園會有興趣,而且還可以聯繫與博物館關係熟的一些部門,如省文聯,電視台,美術家協會等等。但子路堅決反對她回省城,一是三嬸已經找過他,商議著為南驢伯修墓,南驢伯沒了兒女,本家侄子有這麼個義務,如果修墓,西夏是不宜離開的。二是一旦修好了墓,要回省城就一塊兒回,用不著為蔡老黑的事去一次省城又回來,沒完沒了地在高老莊呆下去。西夏拗不過子路,她同意在家為南驢伯修墓,但她即就是最後離開高老莊,必須得去過白雲湫。她說:「這關係到我的研究!」西夏就在一個下午書寫了四封信,分別寄給了省城她所熟悉的單位和朋友。這些信充滿了激情,詳盡描述著這裡山水風色如何美麗,空氣如何清新,而且有神奇的白雲湫,白雲湫里有瀑布,有湖,湖水是湛藍的,湖面的水霧一早一晚卻是紅的,紅得像燃燒的火,湖邊的樹都蒼老低矮,形若盆景,樹上有一種鳥,人稱神鳥,平日里不能見的,但湖面上一旦有落葉,鳥就把落葉銜走,如果在夜晚,你能聽到各種的獸叫和鳥叫,連蛆娜,螞蟻,七星瓢,金龜子,毛拉子等等的昆蟲也在叫,更奇妙的它有音樂從山崖上傳出,是金聲竹聲絲聲土聲之合音如是天韻。白雲湫還有崖畫,全部是性崇拜的崖畫,那生殖器的長度比腿還長,是任何地方的崖畫都沒有出現過的。木乃伊是大沙漠地區才可能發生的事,但陰冷潮濕的山林里卻有木乃伊是稀罕吧?還有極容易看到宋元明清的石碑,有元代的畫像磚,有通靈的奇人……哦,竟然還出現過從外星而來的飛碟,而且不是一次兩次!現在,城市裡的一切食物都是經過了化肥、催生素、農藥和防腐劑而生產與保存的,這裡的一切都沒有污染,泉水絕對是礦泉水,生喝不鬧肚子,新翻的土地散發一股清香,身上任何地方撞傷,都可以在土地上抓一把土按在傷口上,既止血又止痛,傳統的風俗里,坐月子的婦女並不用衛生巾衛生紙的,從西流河——這裡的河流是流向西而不是流向東!——淘些細沙,晒乾鋪在炕上,再鋪一層土布,產婦下身的血水就被吸干,既乾淨又方便。到處是中藥材,見過杜仲樹嗎,若是腰疼,靠在樹上蹭蹭,腰就不疼了,還有小孩子尿床,只要在床下放些木瓜就立即見效。蘿蔔是從地里一拔出來搓搓泥就可以吃的,吃梨吃蘋果完全沒必要削皮。葡萄園是多麼地令人神思飛揚啊,那麼大的一片坡源,一架一架葡萄如咕涌而起的海的綠浪,天也綠了,地也綠了,人一進去就變成綠手綠腳綠臉膛兒,它出產著世界上最好品種的葡萄,有核的,無核的,有小若珍珠的,有大如馬奶的,吃過手指上的糖汁就黏膩膩的,產量更是高得嚇人!可惜的是,這裡的農民想往著城市人的生活又沒有城市人的經濟觀念和管理才能,地處偏僻,人才缺乏,雖然種植了大面積的葡萄卻尋不到銷售的出路,豐富的資源白白浪費,上帝賜給他們了金飯碗,他們卻端著金飯碗討飯!如果你們有開拓的勇氣,有遠大的目光,想為單位創造福利,或者說為單位以後的經營尋找增長點,不妨考慮來租賃這兒的葡萄園,只需極少數人來經管,長期僱傭這裡的廉價勞力,一次投資,十年八年地收益,僅葡萄一項就定獲大利,而且還可以開發經營別的項目,如種蘑菇,植草莓,栽彌猴桃,種藥材,如果可能,進一步深化發展,以這裡作為生產基地,辦葡萄一類的食品罐頭,飲料,還可以建度假村,開闢旅遊專線,而這裡已經有一位精明的省城人開辦了一家地板廠,效益是非常非常地好……西夏將寫好的信念給子路聽,子路說:「你這是寫聯繫信呢還是在寫抒情散文?這是你一生寫得最好的第二篇文章了!」西夏說:「第二篇?」子路說:「第一篇是寫給我的情書,讀得我神魂顛倒,你又要迷惑他人了!」西夏說:「我寫給你的那信難道不是投了真情嗎,難道這封信中說的不早實話嗎?」子路說:「你怎麼沒寫上這裡的高老莊是和《西遊記》中豬八戒的老家是一個名字,和《水滸》中的陽谷縣一樣有著矮人,有著爭權奪利的鎮政府,有著凶神惡煞的派出所,有著土匪一樣的蔡老黑,有著被罵為妓女的蘇紅,有躺在街上的醉漢,有吵不完的架,有臭氣熏天的尿窯子,有蒼蠅亂飛的飯店,有可憐兮兮的子路,有蛇有蚊有老鼠有跳蚤,還有,已經來到門口的瘋子迷胡叔。……」門口就是站著了瘋子迷胡叔。

西夏立即吐了一下舌頭,喊叫:「娘,娘!」娘在磨棚里套了驢磨麥子,麥子里摻了綠豆,因為子路愛吃雜麵。娘見迷胡叔進來,拍了一下驢背,蒙著眼睛的毛驢噔噔噔地拽著磨子轉,娘說:「你不在太陽坡看護林子,整天瞎跑啥哩?」迷胡叔說:「順善那狗日的……」子路就笑了:「你整天和順善過不去,他又偷了你的糧食了?你有多少糧食,他老是偷不完?!」迷胡叔說:「他狗日讓白雲寨的人在家住哩,白雲寨是什麼人,和咱高老莊是一個槽里能合得來的兩個驢頭嗎?他竟租房讓來販木頭的人住!」子路說:「他看不上那小錢的,他不是要辦繩廠嗎?」迷胡叔說:「辦他娘的屄去!我聽說了,那個白臉廠長說了話,誰辦誰辦去,反正廠里不收繩,廠長還是要讓菊娃專營繩哩!」子路再不說話。娘說:「你管得人家租房不租房?!今日鎮街叫牛娃子的兒子結婚,你沒去吃席我磨了面,還得去他南驢伯家的……」子路也就站起來,說要和陰陽先生踏墳地去呀。迷胡叔並沒有因為被嫌棄而立即走開,笑眯眯地看著毛驢,說:「這是借水生家的毛驢吧,生這毛驢的時候是順善他丈人咽氣的時候,這毛驢是他丈人托生的,給你家拉磨,是來還賬的。」順善的丈人是四年前患肺癌死的,他們家在舊社會是財主,子路的爹做過人家的短工。這一段歷史西夏不知道,但子路知道。子路已經換上舊衣站在院門檻上了,西夏卻說:「哎,迷胡叔,我老是忘了問你一件事哩,說是你去過白雲湫?」迷胡叔說:「去過,年輕的時候我採藥哩,白雲崖上有千年的靈芝,可也有疙瘩雷電,它攆著你跑哩,我鑽進一壘石縫裡,那雷電就這麼大的火疙瘩,咚地砸在這邊,咚地砸在那邊……」子路說:「西夏,你去不去南驢伯的家?」西夏說:「我問問白雲湫的事。」子路說:「你腦子也出毛病啦?」從門裡出去。迷胡還在說:「山上雷電常劈死人哩。你要在世上做了孽,雷電下來就把你劈成火柴頭了。鎮東頭的銀當,他娘在的時候,他不孝順,讓她娘吃稻皮子炒麵,吃得屙不下,憋死了,他去挖葯,雷電燒得只有三尺長,縮得像個娃一樣。太壺寺那個和尚的咒印是雷擊棗木刻的,那棗木是誰給他找的,就是我找的。」西夏說:「你能行!」迷胡叔說:「能行!」

娘見西夏和瘋子爺說得熱乎,也就不趕了瘋子,一邊吆喝了毛驢碎步跑動一邊也丟過來一句打趣:「和尚的雷擊棗木印是你尋的料,和尚咋也不給你治治病哩?」迷胡叔說:「我有什麼病?」眼睜得銅鈴大。娘趕緊說:「沒病,沒病,是村裡人都瘋了。」西夏就對娘說:「他只要不說順善,我看真是沒什麼病。」迷胡叔說:「我見不得順善,一見他黑血就翻哩。池狗日的是蛇變的,鬼得很!我想起來了,我和他爹小時候去石堰下捉過蛇,是讓貓把尿尿在一個手巾上,然後把手巾放在蛇洞口,蛇聞見貓尿就爬出來在手巾上排精哩。有了蛇精的手巾你拿著往女人面前晃一晃,女人就迷昏了,乖乖地跟著你走了。」娘說:「一輩子沒學過好!」迷胡叔說:「這都是順善他爹乾的,他拐引過三個婦女,他造孽哩,他不生個順善才是怪事呢!」西夏覺得老人說話蠻有意思,倒更有興趣和他聊聊,進廚房倒了一杯茶,迷胡叔說:「有沒有漿水,我心裡焦得很!」娘說:「瓮里有。」他自個兒進去,舀了半葫蘆瓢咕嘟咕嘟喝了。西夏說:「白雲崖在白雲湫的前邊還是後邊,離得遠不遠?」迷胡叔說:「崖下邊就是白雲寺,進溝走呀走就走到白雲湫,那一年從山上採藥回來,我是歇在拐子口的一個山洞裡的,我知道白雲湫里有野人,我能哩,帶了竹筒在手上,他來抓我,我就手從竹筒里抽出來跑走呀!可那個晚上我在火堆里燒土豆,燒吃了一個,又燒吃了一個,口渴得很,拿了斧頭去洞外的水潭裡喝水,水邊就跳著一個野人,也在喝水哩,他嘰哩哇啦給我說話,我聽不懂,嚇得就往洞里跑,他撲過來,我急了,拿起斧子就劈,我咋那麼厲害的,一斧子就劈在他頭上,把他的頭劈下來了!」西夏說:「你殺了人啦?」迷胡叔說:「那不是人,是野人。」西夏說:「還真有野人?」迷胡叔說:「是野人!不是野人我劈下他的頭了他還能跑?」西夏有些害怕起來,看著娘,娘說:「他又說瘋話了!」迷胡叔說:「我說謊天打雷擊!第二天一早,我往回走的時候,還去看了看殺野人的地方,地上還掉著野人的頭。野人的頭是兩半,是個殼兒,野人的頭原來是一層一層的,我砍了他一層,所以他又跑了,我倒真嚇得坐在地上,以後再不敢去了,如果那天野人丟了一層頭再向我撲,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