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西夏見到了蔡老黑,蔡老黑站在塔架子上接磚,塔已修起了四層,塔下的晨堂把磚一頁一頁放在一把杴的杴面上,忽地往上一揚,第二級塔的架面上禿子叔雙手接了,禿子叔將磚又往上拋,四級塔架上的蔡老黑又用手接住。整套的工序如同雜技表演,西夏也用杴將一頁磚往上拋,但磚拋上去沒有弧度,而且不平不飄,禿子叔緊接慢接,接不著,磚落下來,塔下的人驚叫四散,磚砸在和水泥的池子里,撞著一根木棒,木棒跳起來打在了蠍子北夾村一個塌鼻子人的腳上,塌鼻子立即雙手抱了傷腳,另一單腳在地上蹦躂,臉上是哭與笑的表情,最後就倒在那裡哎喲哎喲不已。西夏忙過去看那腳,腳後跟青了一塊,她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蔡老黑在塔架子上說:「西夏,你把四喜哪兒砸著了?」西夏說:「在腳跟。」蔡老黑說:「不是吧,是鼻子吧,你看看是不是把鼻子砸塌了?!」眾人哈哈大笑。四喜氣得罵:「老黑老黑,你沒大沒小,論輩兒你還叫我姑父哩!」蔡老黑說:「你是哈巴狗站在了糞堆上了!」四喜就抓了一把泥往上甩,沒甩著蔡老黑,卻正好打著了彎腰砌磚的匠人的草帽上,草帽就飄下來,車輪一樣滾到了溝底水畔。匠人的頭頂紅堂堂沒有毛,歪過身來怒目而視,他長著一個鷹嘴鼻子。蔡老黑卻在塔架上更樂了,說:「西夏,我說個謎語你猜,猜著我送你個畫像磚!燈泡,光溜溜,不用抹油,倒立的葫蘆,西瓜茄子繡球,一輪明月照九州。」眾人又是一陣大笑,但西夏猜不出,匠人也笑了,說:「老黑你給咱吐個象牙呀!」西夏終於明白過來,她卻笑不得,跑去撿草帽了。

西夏知道,去白雲湫是近日不可能了,也就不對蔡老黑提說這樣的話,決定常來這裡也圖個熱鬧,但就在撿了草帽的時候,那草帽下竟有一塊刻著圖案的殘磚,她銳聲尖叫著上來,把磚拿給修塔人看。磚面上竟然還是一幅遷徙圖,但這幅遷徙圖與上次得到的那塊磚上的遷徙圖不同,圖案上是有一條河的,波紋如魚鱗,抽象而工整,水的走向是由右到左,肯定就是現在的西流河了。河岸上有一頭驢子,驢背上坐著一婦人,上衣窄短,下穿寬長褶裙,雙腿併合側面而坐,懷抱了一個包袱,扭頭後看,後是一粗壯男子挑著籮筐,前籮筐躺著一女嬰,似已睡著,後籮筐一小兒腳手伸出筐外作哭狀,挑筐男子後邊又是一男子,戴瓦斗帽,穿芒鞋,背一背夾,背夾上掛有一隻剖開的兔子和一隻沒毛的雞,寬大的衣袖一隻垂著,一隻伸著一個鵝頭。西夏特別動情於毛驢上的婦人,她似乎是在行走時聽見了小兒的哭聲,就焦急不安地要下驢背來照看,但驢子卻沒有停。人們傳遞著看圖案,並沒有驚喜的神色,只是勾動了他們一肚子的民間故事,說一輩一輩人傳下來的是他們的祖先原在山西的大槐樹下,大槐樹到底是現在的什麼縣什麼村,他們說不清,只知「山西有個大槐樹,把天磨得咯吱吱」。遷徙來的時候,有政府強行集體遷徙的,那是一條繩將男男女女的手縛了,日夜沿著西流河走,之所以如今有「解手」之說,是因在那時行走之中誰若拉屎拉尿,負責遷徙的官兵就才肯解開手上的繩套的。而大規模的強迫遷徙之外,也有零星的一家一戶自願遷徙的。西夏聽到了那遙遠的故事,消失的是那一種「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詩意,陡然湧現在腦海里的是拉洋片似的情景:如海一樣深的大山,惡鬼似的官兵,步履躊姍的老人,啼哭不絕的小兒,繩索拴套的一溜帶串的百姓逆著河水走呀走,走……她說:「這麼說,高老莊的祖先是屬於自個兒單獨遷徙來的?」晨堂說:「那當然嘍,只有我們的祖先能這樣!」但高老莊的人為什麼一直能保持著純種,有這個可能吧?西夏這麼說著,企圖能聽到他們的議論,沒想在塔下和塔架上的人竟興趣大發,說個沒完沒了,甚至各持一辭,爭個不休。禿子叔說的是,高老莊的人有武功呀,先前聽老年人講過,祖先里出個武官的,那拳腳厲害得了得!就在爺爺的爺爺輩,有一個拳師收過三十八位徒兒,別說誰要滅了高老莊,路過高老莊鎮街也得低著頭兒匆匆走過。那拳師年老的時候,因老婆兒子在一年裡相繼死去,他心勁松下來。金盆洗手不幹了,自個兒開了幾畝地務種南瓜,南瓜長得像篩子一般大。鐵籠鎮的一幫閑皮以為他年紀大了,又金盆洗手,就常來偷瓜,偷一次兩次,老人沒有在乎,到了第三次,老人閉目坐在了閑皮返回的當路上,這夥人就傻眼了,其中一個膽大的前去與老人攀談,企圖讓同夥在他攀談時通過。這閑皮問長問短,趁老人不注意,一手摳住老人的屁股,一手去扳老人的頭,老人就趁勢屁眼一縮,夾住了那閑皮中指,就那麼彎了腰往前走,拽住閑皮也只好往前走。走著走著,老人猛地屁眼一松,閑皮竟後退三步,四腳拉叉跌倒在地,那中指上已經是沒皮了。眾閑皮嚇得全放下南瓜,撲地磕頭,再也不敢來高老莊偷竊了。雙魚說的卻是,高老莊也是出秀才呀,人都是輪迴著上世的,子路能有今天,不知是前世的哪一位又投胎了。如果逢年過節你西夏回來了,你就可以看到家家門上的對聯,有一年省上的一個大官來咱鎮上,他就大發感慨說對聯詞兒好,字寫得也好!以前有過民謠:進了西流坡,秀才比驢多,西流坡就在東邊十里地,其實指的還是咱高老莊。原先還有孔廟哩,就在鎮街的西北角,可惜現在毀了,有高家分得的那十畝地里如今犁地也還要撿出一堆瓦渣片的。老年人講,蠍子尾村先前有前院腰院後院,一遞子連一遞子,高家祠堂就修在迷胡叔家前澇池邊上,還有魁星樓,貞節坊,那時候村有村規,族有族長,公公不扒灰,母狗不跳牆,兄不與弟媳逗嘴,偷雞摸狗要抽腳筋。小爐匠俊良家是家傳的小爐匠,他家為什麼十年前才搬住回來?就是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和一個寡婦通姦,姦夫淫婦雙雙被埋在地里露出個腦袋,用耙地耙子耙了個稀巴爛,後代還被趕到了北邊源上去。牛坤說,西夏你去過茶坊鎮西的流沙河嗎,那是條小河,支了列石就能過去的,但那是歷史上金與宋的交界線,因是交界,幾十年里你打過來我打過去,高老莊也屬於拉鋸戰區,別的地方的人都被金人姦汙過或與金人成親了,高老莊人有武功,誰人也進不了庄寨,而且族規嚴厲,若有被金人姦汙了的,自覺身不幹凈,無顏自盡,若是與金人通婚,就被族人負石投河或趕出庄寨,永斷關係。歷史上,北方的金、元、遼、匈奴入侵統治得多,他們入侵一次,其實也是他們退化一次,最後都被漢人漢化了,但從此漢人也不純起來。高老莊人高傲就高傲我們是純粹的漢人,所以,高老莊的人現在見到鐵籠鎮,過風樓鎮,茶坊鎮的人敢罵他們是雜種,罵雜種就是對他們最毒的咒罵!狗鎖也在說,高老莊的人為了自己的純種與南蠻北夷不知打了多少仗,原本高老莊的人口才叫多哩,這裡曾是西南去關中的必經之路,是水旱的碼頭,現在稷甲嶺上會能發現一些洞穴痕迹,那就是當時人居住過的地方,為了保衛自己,高老莊也死了三分之二人口哩。那白雲湫的野人,傳說就是高老莊的人把那些零散的入侵者趕進了深山密林,他們在那裡過著野獸的生活,慢慢就和獸類不分習性了。

七嘴八舌地論說,蔡老黑始終沒有插話,站在塔架上戲謔地笑。西夏說:「老黑你說他們說得對也不對,如果白雲湫的野人是歷史上入侵的人慢慢變的,怎麼後來人進去就無蹤無影,又怎麼要修這白塔擋什麼邪氣呢?」蔡老黑說:「你去問迷胡叔!」迷胡叔是剛才大家爭論時悄悄來的,他一來,和灰池裡正和第二堆水泥,栓子就讓他去挑水,他沒有用扁擔,兩手提了水桶到溝底,一溜風地把水提了來。也來幫著在一邊燒茶水的三嬸說:「栓子你作孽,自己不去挑水,讓他個老漢去?!」栓子說:「他身體好哩!你見過他幾時生過病?昨日我去他家,他在案板上擀麵條哩,沒有擀杖,用的是酒瓶子,麵條有一指厚,水滾了一滾就撈著吃了,你能有這胃?」迷胡叔將水倒在灰池裡,又要提了空桶去溝底,聽見了蔡老黑的話,說:「西夏,金磚銀磚的,讓我瞧瞧!」西夏把磚拿給他看,旁邊人說:「狗看星星一片明哩!」迷胡叔看了一眼,卻說:「這磚我家有一堆哩!」西夏喜出望外,說:「你家有一堆?」當下拉了迷胡叔的手,要跟他回家看去。迷胡叔卻說:「是有一堆哩,春上讓不要臉的順善偷了么!」正在燒茶的順善娘婦聽了,舉著一根燃了一半的柴棒,指著迷胡叔說:「瘋子你說什麼,誰偷了你的磚?人稠廣眾里你血口噴人!你有什麼值得偷的,偷你的骨殖?!」迷胡叔並沒有注意到順善的媳婦,聽見她罵,瘋勁就來了,當下就撲著要去打,眾人忙攔腰抱了,他就大聲地嘔痰,嘔在嘴裡了,稠稠的一口噴過去,說:「順善的媳婦,呸!你們不是賊誰是賊?呸呸!你們從那院牆上翻過來幹啥哩,偷我瓮里的麥子,偷我窖里的紅薯,偷我一個北瓜!」順善的媳婦說:「誰是賊,大家明白!誰偷了生產隊的麥,讓牛坤順著遺了一路的麥穗尋到家去?誰在集上偷北源上婦女的錢包,讓人家罵著以為在摸人家胸口耍流氓哩原來是偷錢包哩!」三嬸就拉開了順善的媳婦,說:「你少說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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