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又是一天。每一天都是新鮮的。西夏提四包禮去了蔡老先生的藥鋪里。蔡老先生與蔡老黑長得絕然不同,人精瘦如柴,腦袋卻滾圓,面目紅潤,有兩綹稀胡,西夏的印象里,老頭的身子和腦袋是嫁接出來的。她說:「你老高壽?」老頭說「不高,才九十三。」西夏嚇了一跳,說:「九十三了?!是誰誰也看不出來嘛!」旁邊坐著一個戴著黑墨鏡子的白胖子說「你不是高老莊的人,村裡人都叫他是鄧小平的同學哩!」老頭就呵呵呵地笑,拿了一包鹹味胡豆讓她吃,西夏不吃,老頭又拿了一包陰乾的無花果讓她吃,西夏還是不吃,老頭說:「我再沒啥招待你了,架子上儘是葯!」西夏在心裡盤算,九十三歲,蔡老黑才有多大呢?他是五十多歲才生的蔡老黑?!才要問起,見葯架旁的牆上掛著一個玻璃小鏡框,裡邊並不是行醫證書,而寫著:「土改之後不談田,反右之後不談言,四清之後不談錢,文革之後不談權,改革之後不談煩。」就不敢多說了。白胖子說:「不能用藥招待人,你也該請人家喝喝酒呣!」老頭說:「我等著你說這句話哩!王海王海,跟領導跑了幾年,學會套你伯了?!」西夏還在疑惑:蔡老先生以前是幹什麼的呢,家庭成分不好?參加過工作?還是當過村裡幹部?一生命運坎坷?聽說要讓她喝酒,忙說:「不,不,我不喝的。」老頭卻說:「不喝白不喝!」拉了西夏往藥鋪後的住屋去,那白胖子也笑眯眯地廝跟了。

使西夏大為驚異的是,兩間作廳一間作卧室的地上,足足擺放了百十多個大玻璃泡酒罐,酒里泡的東西更是見所未見:狗鞭,枸杞,天麻,牛鞭,蟬,人蔘,烏拉草,鹿茸,雪蓮,虎骨,烏雞,龜甲,冬蟲夏草,青蛇,菜花蛇,七寸蛇,褐蛇,蠍子,黑螞蟻,簸箕蟲,雪雞,驢鞭,胎盤,蠍虎,竟然還有梅花,桃花,菊花,杏花,玫瑰,櫻花,儘是花的骨朵。西夏原本是不喝酒的,但她還是喝了一盅蔡老先生倒給她的梅花酒,頓時清香入口,腦醒目明,連叫了幾個「好好好!」說:「老伯這麼愛喝酒的,怪不得一把般年紀了,身子還這麼硬朗!」老頭說:「年輕時愛喝幾口,現在不行了,可我愛務弄酒。」就把枸杞酒倒出了三盅,又取了兩個酒瓶,分別盛了冬蟲夏草酒,對白胖子說:「你開著車,再想喝也只能喝三盅,拿兩瓶回去,一瓶就帶給陳主席吧。」白胖子立在那裡把三盅酒喝了,說:「知我者蔡伯也!」三人又回坐到前邊藥鋪里,白胖子把茶杯里的茶倒了,又重新抓了茶葉泡上,老頭說:「我得送你客了!」白胖子說:「你真不肯去呀!陳主席當縣長的時候在高老莊又是建橋又是修地,是誰的手裡把貧困縣的帽子摘掉了的,是陳縣長!他現在退下來了,是政協的主席了,別人不大理他,老伯也不肯去看病了?」老頭說:「你別激我!我知道他那病,爭論什麼呢,他是為咱縣出了力,把貧困縣帽子摘了,可好聽是好聽了,能富裕到什麼地方呢?聽說別的縣還是貧困縣,每年上邊撥上千萬元的扶貧款,咱縣就眼睜睜地拿不上了!如今的縣長提出要把貧困縣的帽子拿回來,他也是為了咱縣么,而且他倒比陳主席更沒私心,他是只要縣上實惠,沒考慮他的升遷,你說我說的對不對?」白胖子說:「蔡伯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老頭說:「我是半路出家的醫生。」白胖子說:「你不去,我就沒法交待啊!」老頭說:「是這樣吧,我給他開個藥方。」當下拿了筆紙寫道:「好肚腸一條,慈悲心一片,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中直一塊,老實一個,平和十分,方便不拘多少,此藥用寬心鍋內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於平等盆內研碎,三思為末,做順氣丸,每日進三服,不拘時候用冷靜湯送下,尊者依此服之,無病不恙。」白胖子看了,笑笑的,起身走了。西夏也笑了,越發覺得老頭可敬可愛,說:「咱這縣上事情還這麼複雜呀?」老頭說:「咱不談這些了,你娘身體還好?」西夏說:「就是犯心慌病。」老頭說:「我聽她說了,你給她訂做了一個大金戒指?」西夏說:「娘把這話也給人說……」正不好意思,蔡老黑的娘端了早飯來給老頭吃,也要讓西夏吃一碗,西夏謝了,還張了嘴做證明,說她來時吃了一個煎雞蛋的,老頭就自個兒吃起來。一碗稀粥,他卻放了鹽,放了醋,放了辣子,還倒進去一小盅酒,就那麼攪著吃下去。西夏說這成了什麼味兒呀,蔡老黑的娘說:「沒見過吧,他一輩子都是這個吃法,我也弄不清人家的胃是怎麼長的!」西夏就問:「石頭呢?」老太太說:「還睡哩,讓睡去,飯給他在鍋里留著。」

西夏就走到卧屋去,果然石頭睡著,涎水從嘴角流下來。她用手帕擦了擦,躡手躡腳出來,說:「石頭全蒙你們照顧,又讓他有吃有喝,又學本事,我和子路真不知怎麼個謝呈二位老人呀!」老太太說:「你蔡伯怕與這孩子前生有約的,這輩子就愛惦石頭!你能來看孩子和我們,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哪個後娘這麼善的!」西夏說:「石頭在家和我呆了幾天,他愛畫畫,我帶了這捲紙,有空也讓他多畫些。」蔡伯說:「你說石頭還畫得好?」西夏說:「畫得好!」蔡伯說:「這孩子是有些怪,畫的儘是些沒見過的事……」門首來了一個病人,嚷道肚子脹。蔡伯就推開飯碗,去號了號脈,拿針在手的虎口、腳尖和背上紮起來,一邊扎一邊問那人的娘頭痛病還犯了沒犯,小兒子是不是還尿床?西夏坐著一時無聊,站起來告辭,蔡伯說:「那你走好。」老太太送她到街上,還說:「你吃啥東西了,生得這麼好看的!」

西夏原本想去雷剛的肉鋪里看怎樣殺豬,走了一截,街上卻亂鬨哄地一片熱鬧,一溜帶串的扛著粗細長短木料的山民往街北一處空場里去,才突然想起今日是逢集的。這些最早趕集的山民將木料放在了空場的土地上,已經有人丈量尺寸,當場點錢,有人圍過去看熱鬧,但更多的人站在各自家門口嘰嘰咕咕說話。西夏才走到一家小飯店門口,幾個賣了木料的人就在門口喊:「來一瓶酒,一盤臘肉,下五碗面,辣子要旺些啊!」店主走過來,靠在右門框上,一條腿蹬在左門扇上,說:「不賣飯!」山民一臉的得意,冷不丁就疑惑了,說「店門開著,鍋里冒著熱氣,怎麼不賣飯?你以為山裡人掏不起錢?!」從懷裡掏了錢,一沓嶄新的票子,刷啦刷啦地抖。店主說:「吃屎的把屬屎的還箍住了?!不賣就是不賣,你有錢到地板廠去買,或者回你們白雲寨去買!」山民愣在那裡,立時脖子發粗,臉也漲紅了,但隨之咽了唾沫,說:「不賣了好,你少賺我錢了,我也給我省下了,高老莊這麼大的地方,還能把我們餓死了!」嘟嘟訥訥走去。西夏立即明白這些賣木料的是白雲寨的山民,她也不敢多嘴,偏生出許多興趣,往土場子走去。有人就問走過來的一個山民:「那根木頭得了多少錢?」回答說:「五十元。」那人說:「那麼貴的,你們白雲寨人發啦!」回答說:「貴什麼呀,我們那兒就只有個樹多,換幾個錢,哪能比了你們鎮街上人?」旁邊就有人呸地吐了一口。那人說:「你吐誰哩?」吐口水的人轉身進了屋,說:「你眼紅,那你去把你祖墳上的柏樹砍了賣么!」又砰地把門關了。被吐的人叫道:「我就眼紅哩,吃不了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你呸我你嘴裡是吃了死娃子啦?」正要來一場吵鬧的,誰個在喊:「蔡老黑來了!」蔡老黑披著一件衫子從小巷子走出來,手裡提著酒瓶子,在街面上嘩地摔碎,吼道:「鹿茂!鹿茂!」

西夏在土場上瞅了半會兒,才發現鹿茂耳朵上夾著一枝鉛筆,在那裡幫著量過一根木頭了,就用筆在木頭上作記錄,聽見蔡老黑在吼叫,低了頭就往近旁的一個公共廁所里鑽,但蔡老黑罵得他走不進廁所去。西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是多結實的鹿茂,竟一下子變得彎腰駝背,頭髮乾枯,兩腮無肉,如是一攤藥渣。不禁作想:蘇紅真的是吸盡了他的精氣神嗎?蔡老黑還在罵著:「鹿茂,你怕什麼,你耗子見了貓了?你往哪裡鑽,那是女廁所,廁所里有婆娘們蹲著,你要鑽到屄裡邊去嗎?」鹿茂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廁所門口看見了女廁所的牌子,站住了,轉過頭來,臉上笑嘻嘻地,說:「黑哥呀,叫我哩嗎?」蔡老黑說:「你過來!」鹿茂走過來,還在笑著,笑得很難看。蔡老黑說:「鹿茂,你心瞎了我眼也瞎了,你做啥哩?」鹿茂說:「沒做啥,幫著量量尺寸。」蔡老黑說:「蘇紅給你奶吃了,還是屄讓你肏了,你給她量尺寸?」鹿茂不笑了,說:「你喝多了,黑哥!」蔡老黑說:「我喝多了我睡著都比你靈醒!我蔡老黑現在背時了,你不跟我就不跟我,你卻從背後肏我尻子哩,你這個漢奸,叛徒,吃軟飯的貨!」鹿茂臉上紅一片白一片不是顏色,眼瞧著已經生氣了,可拿眼瞪了瞪蔡老黑,一轉身卻走了。蔡老黑竟撲過去,罵:「你是漢子你說么,你走啥哩,你還瞪我,你再瞪我一眼!」拾起一塊石頭就扔過去,鹿茂頭一歪,石頭落在一隻狗的身上,狗嗷嗷地叫著跑開。旁邊人就抱住了蔡老黑,一齊說:「老黑,老黑,都是好朋友,你這是咋啦?」蔡老黑說:「是好朋友我才咽不下這口氣哩,這幾年你鹿茂掙了錢,你憑誰掙了錢?酒廠一倒,我葡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