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在路上,鹿茂很不自然,西夏讓他在前邊帶路,他卻走著走著,假裝蹲下來勾鞋或停住摸鼻,就又落在西夏的後邊,他害怕走在前邊了讓西夏瞧見他羅圈短腿走路的難看樣兒,能走在後邊,卻可以欣賞到西夏的身條。鹿茂是懂得藝術的人,想像豐富,曾經與蘇家鎮那個詩人一塊在州報上發表過短詩,當蘇家鎮詩人寫給總書記的頌歌刊登在州報上後,鹿茂覺得那頌歌沒有寫好,對村人說:人家的命好么,一樣的石頭,有的就可以砌在鍋台上,有的卻砌在廁所里呀!他現在跟在西夏的後邊,看那淡黃色的頭髮,飄忽如一朵雲,高肩圓臀,腰細腿長,就想這女人怎麼該胖的地方都胖,該瘦的地方都瘦,一切好像是按設計出的數碼長的,步子跨得那麼大,閃跌騰挪,身上是裝了彈簧?西夏猜出了他的心思,偏等著他上來並排走,鹿茂幾乎只有她奶頭高,她感覺到她那咕咕涌涌的雙乳連同鹿茂的腦袋是一連三個肉球。鹿茂就左右拉開距離,沿著路的高處走,他知道並排走西夏就要把自己比出醜陋,而自己更能襯出西夏的美麗了。經過鎮街口,迷胡叔像螃蟹一樣橫著從前邊跑過來,後邊是一夥叫喊著要把他抓到派出所的人,他們大聲叫喊,但並不使勁追攆,迷胡叔跑幾步,回過頭看看,罵道:「順善我肏你娘!」追攆的人說:「你犯法呀,肏你家嫂子?!」故意腳在地上踢踏,做出要追攆過來的樣子,迷胡叔又趕緊逃跑,最後坐在了遠遠的地堰上喊:「黑山白雲湫,河水往西流,家無三代富,清官不到頭。」西夏說:「迷胡叔是真瘋還是裝瘋?」鹿茂說:「他是真作假時假亦真。」西夏吃了一驚,說:「你讀過《紅樓夢》?」鹿茂說:「迷胡叔喊的那四句話還是我編出來的。最早是給正月十五鬧社火時編的社火序子詞兒,他扮的是丑旦,把什麼詞兒都忘了,就記著這四句。」西夏對鹿茂刮目相看了,說「你去過白雲湫?」鹿茂說:「我沒去過。」西夏有些失望。鹿茂說:「順善一定在街上什麼店裡坐著,頭明搭早地倒讓他到這裡來罵!」果然,那伙閑人後邊的一家旅店門口,站著順善和蘇紅。

蘇紅穿得短衫短裙的,光腿上卻是一雙高腰皮靴,一見西夏,就熱火得過來抱住。西夏說:「出什麼事了,讓迷胡叔罵咧?」蘇紅說:「省城過來了一個熟人,想做些土特產生意的,順善讓我帶著來旅館見人家,路上偏遇著那瘋子。你這往哪兒去?」西夏說:「你穿得好性感喲,專來看你的!」蘇紅說:「你笑話我!這身行頭你覺得怎麼樣,都是舊衣服,一天天老了,不穿就穿不出來了。我就是怎麼打扮,也打扮不出你那稀樣兒,瞧你這一身,一到鎮街上,鎮街都亮堂了!」西夏說:「我這才是舊衣服哩。」蘇紅說:「你應該穿好衣服,要不,糟踏身材了。哎,昨日王廠長捎回來了幾身時裝,幾時你去試試。」西夏說:「是嗎?王廠長買了時裝?」蘇紅說:「菊娃都掛在她那店裡,時裝漂亮是漂亮,但都是腰瘦褲腿長,掛也是白掛,誰來買的?高老莊多的是有錢的主兒,可一個個老婆都是胖子,穿不成好衣服,只有在手上、脖子上掛金戴銀。你見過雷剛他媳婦嗎,金耳環那麼大的,去年上過風樓集,被人搶耳環,把耳朵也撕扯了。」西夏說:「在菊娃姐店裡賣哩?廠長送她的,就是穿不成也不能賣呀!」蘇紅說:「你這話裡有話了!是送的還是托她賣的那我就說不清。」西夏說:「前幾日子路去找菊娃,她不在,她好多天沒回去了,你要見到她,讓她也回去,一家人好好吃頓飯嘛!」蘇紅說:「喲,西夏這麼開明!越是開明,子路才不會那個……人說個子高了頭腦簡單,西夏才不簡單哩!」西夏說:「你是以為我在耍陰謀嗎?我可是真心的!」蘇紅說:「好好好,我一定把話帶到。」頭頂上就有人說:「蘇紅,和誰說話哩?」兩人舉頭,旅店的二樓窗子上一顆人的腦袋,滿臉鬍鬚,嘴角叼了雪茄。蘇紅說:「你瞧瞧,深山出俊鳥,我這妹子怎麼樣?」那人說:「這麼漂亮的,也不給我介紹介紹?!」蘇紅說:「你又要害人呀,這回把你想死去!」西夏不知怎麼就討厭了那大鬍子,低了頭要走。蘇紅說:「這是往哪兒去?」西夏大概說了原由,蘇紅說:「你幫他幹啥,他徹底破產了才好!」西夏猛地想到蔡老黑和蘇紅是有矛盾的,不該說了真情,就說:「我能幫了什麼,只是去玩玩罷了。」蘇紅還要拉著她不讓走,鹿茂說:「蘇紅,大鬍子急得叫你上樓做生意哩,你纏著西夏幹啥呀?」蘇紅臉頓時赤紅,說:「你說什麼?你重說一遍!」鹿茂扭頭就走,西夏也就跟著走了。

到了蔡老黑家。蔡家是兩處院子,一處住了爹娘,開了個小診療所,一處是蔡老黑和老婆娃娃住著的二層小樓。西夏去的是二層小樓,樓下四間統統是客廳,廳門特別大,仿照的是公家單位會議室的雙扇門,人一進去,門就自動合了。四面牆上布置了各種鏡框,有風景畫,也有各種獎狀和與縣上領導人的合影。西夏並沒有興趣蔡老黑給她講那合影中的某某曾是縣上鎮上的什麼書記與主任,倒驚奇門框、窗框,以及一圈仿紅木座椅上的布墊都是黃顏色,她說:「都說蔡家富,果然富,這黃顏色是皇室的顏色呣!」蔡老黑穿了一身西服,一雙黑色平布板兒鞋,且襯衣不是白色,領帶皺皺巴巴,說「鹿茂,你聽著了沒有,只有西夏一眼就看出了黃顏色的好,你知道個屁,還指責我哩!」鹿茂說:「西夏你到樓上再看看,看是不是土不土洋不洋的?!」西夏在蔡老黑的帶領下從轉角梯上到二樓,二樓是卧室,一排轉角低櫃,低柜上有電視機,錄像機,音響,可沙發軟床上卻是仿古的床罩架,掛著蹬鞋的溜子,抓癢的撓手,打塵的布摔子,雞毛撣子,還有吊著紅纓兒的玻璃鏡。西夏看著只是微笑,把目光就停駐在那張床面。床十分寬大,一半高一半低,相差一尺來高。西夏說:「這是什麼床,有講究嗎?」蔡老黑說:「我在高處睡,老婆睡在低處。」西夏說:「一個床倒分高低?!」蔡老黑說:「單個兒睡著舒服。」西夏問:「怎不見嫂子呢?」蔡老黑說:「她回娘家去了。」就先下樓。鹿茂小聲說:「你沒見他老婆吧,人是老實人,嘴卻……」他伸出雙手比畫著上下牙床,往前一伸一伸的。西夏明白他說的是那一種吹火狀的嘴,但她卻討厭鹿茂的這種作賤,就說:「腿不羅圈吧?」鹿茂笑了一下,又說:「蔡老黑平日是睡在上面的,他想和他老婆那個了,就一翻身滾下來,事情畢了,就又爬上高處去睡,他說他見不得他老婆……」西夏生氣了,說:「見不得他娶人家幹啥,還和人家生娃?!」鹿茂說:「蔡老黑說,他干那事要拉滅燈,腦子裡得想著別一個人……」西夏說:「那他怎麼不離婚?」鹿茂說:「他鬧離婚鬧了七八年了,老婆偏是不離,她說你不讓我好過,我也讓你好過不成,賴也賴到你死!誰都怕蔡老黑哩,可他就是纏不過他老婆,真是一物降一物的!」蔡老黑在樓下喊:「鹿茂鹿茂,你去買些飲料去!」鹿茂說:「我說的這些你可別問他啊!」噔噔噔跑下樓去,西夏就坐在那床沿,想蔡老黑是不是看上菊娃了就對老婆這種態度?從窗子往外看對面誰家的屋頂上有個大煙囪,煙囪沿上站著一隻小鳥,有白貓躡腳往近爬,猛撲上去,鳥飛走了,貓卻掉進煙囪里,好久,爬出來了個黑貓。她又想,既然夫妻沒有相悅相愉感情那也夠要命,做愛完全靠閉了眼睛去想像著與另一個人,這對蔡老黑實在也是殘酷呢。一陣腳步響,可能是鹿茂買了飲料回來了,蔡老黑就喊西夏下來喝,又大聲說:「鹿茂鹿茂,你去雷剛家借他家那把宜興茶壺去,還有五個蓋碗茶杯!」西夏走下樓,鹿茂對西夏說:「我和他年齡差不多,他倒把我當夥計娃支使哩!」但是轉身又去了街上。

西夏在客廳里喝飲料,就指出蔡老黑既然要穿西服,就得把襯衣換一換,布鞋是不能穿的,得穿皮鞋,問還有沒有領帶?蔡老黑十分聽話,忙請教穿什麼好,打開柜子把所有衣服拿出來讓西夏為他參謀。西夏也樂意為人參謀衣著,最後選中一件棉白布的褂子和褲子,蔡老黑說:「這有些丟份兒吧?」西夏說:「外國人講究棉布哩,絕對好!」蔡老黑就穿了,等鹿茂借了茶壺茶杯回來,他又問鹿茂這一身怎樣,鹿茂說不好,蔡老黑說:「我說一句話你不要生氣。」鹿茂說:「我生什麼氣,不生氣。」蔡老黑說:「你知道個屁!」鹿茂看著西夏,笑也不是惱也不是,說:「是西夏讓你換的?」蔡老黑說:「是西夏讓換的。」鹿茂說:「當著西夏換的?」蔡老黑知道鑽了套子,就罵道:「你說這話,八成是對西夏有了什麼心思了?我告訴你,鹿茂,西夏可不是高老莊土生土長的女人,你別噁心了她!」鹿茂說:「要說謀算,我也真的謀算過噹噹村長,可我從沒想過去當省長!」三個人就都笑了。蔡老黑說:「西夏,你怕沒給農民打個交道,我們都是粗人哩。」西夏說:「有趣。」又說了一句:「我愛和有趣的人打交道!」蔡老黑說:「你能看得起我們,這讓我就有了自信,我還以為你心裡只有個教授。」西夏說:「我是教授的老婆,更是你的秘書嘛!」蔡老黑說:「鹿茂你看看,咱現在是什麼待遇,過會兒那外國人來了,你得把精氣神兒拿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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