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翌日,鎮街上逢集。縣西南一溜兒三個鎮,高老莊東十里地的鐵籠鎮是一四七日的集,南十五里地的過風樓是二五八日的集,三個鎮的集是輪流的,三六九日就是高老莊的集。

娘叫來了晨堂和慶來,商量過三周年的事,又要子路去請南驢伯,子路說:「病成那個樣兒了,咋能勞動他?」娘說:「老一輩的也只有你南驢伯,總得有個主事的人呀!這樣吧,你去請請順善,他是村支書,人又精明,誰家紅白事都請他的。」晨堂慶來也說:「請順善對著哩,我們只會具體事兒出力,全盤掌握還得順善。你還沒去他那兒坐坐?」子路說:「我想過幾天的。」慶來說:「早應該去的好!現在蘇紅蔡老黑紅火,但順善勢坐得大,蘇紅蔡老黑也常請他去吃酒哩!」子路裝了煙,懷裡又揣了一瓶酒就去了順善家。

順善家在坡坎下的澇池邊,南北向的兩院房子,前邊是他的叔迷胡的,後邊的就是他家,原本到他家是從迷胡叔門前走的,兩家幾年來鬧彆扭,臭得不如了旁人世人,順善就從西邊院牆開了一門。子路剛到澇池邊,迷胡叔雙手背在後腰,手裡還握著一塊石頭走過來,喊:「子路,子路,你見著百發啦?」子路說:「百發哥也回來啦?」百發是迷胡叔的兒子,在縣上工作,妻子兒女也都住在縣城。迷胡叔說:「百發領兵回來了,要捉順善的!」子路吃了一驚,迷胡叔就指著稷甲嶺,說:「你瞧,百發領了那麼多兵!」子路往稷甲嶺看去,嶺樑上是長滿了樹,樹襯在天空,似乎是一隊人馬從嶺樑上往下走,就笑了,說:「迷胡叔是詩人哩!」迷胡叔說:「死人?我才不死哩!你爹在世的時候,你爹還關心我,說我要死了他給我棺材呀,可我沒死,他卻早早死了!我不死,他順善不死我才不死,除非他順善把我捏死,用钁頭腦把我砸死!」子路覺得他說話不對,說:「你和順善又鬧彆扭了?」迷胡叔說:「他兩口偷我哩,把我房上的瓦都揭了,麥都偷完了,我出門拿了石頭,就防著他哪一天要滅絕了我!」子路給他散了煙,他只夾在耳朵後,一顛一顛去了。子路瞧他走遠,才走到那新開的院門口,院里的狗汪汪汪叫起來。

順善在屋裡正和一個人喝酒,子路認不得那人,和順善熱乎著說寒暄話,就掏出了酒瓶,放在桌子上。順善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給我拿東西?王廠長,你瞧瞧我這級別,咱喝的都是教授送來的酒!」子路立即猜出這位如戲台上白面小生一般的人就是地板廠的廠長了,他伸出手來,說:「你好!」廠長立即也說:「一提教授,你就該是高子路吧!我叫王文龍。幸會,幸會!」順善說:「真是幸會,兩個大人物幸會了嘛!今天是什麼日子?高老莊應該紀念這一天哩!」王文龍遞上了名片,子路說:「王廠長,這高老莊的勞力差不多都是你的僱員樓!」王文龍說:「都是地方支持,這不,我就來向順善請主意來了!」順善說:「子路,王廠長長得白面書生似的,可辦事大氣得很,你恐怕也難以想像,他要把高老莊整個兒承包了,全鎮的人都要成為工廠的一員,而高老莊的土地又都算工廠的地盤,地板廠將要發展成一個大的公司,那咱這兒的人就有好日子過了!」王文龍說:「這僅僅是個設想,慚愧,慚愧,目前工廠還沒有這麼大實力的。」順善說:「沒問題,廠長!人有多大的膽地就有多大的產呣!我是支持你的!」子路在心裡盤算:高老莊的土地都算工廠的地盤,高老莊的人都是工廠的工人,那麼工廠就可以任意佔用這裡的土地和地上地下的資源了?如果工廠辦得好,高老莊的人是能富裕的,可十年八年,以後更長的時間,高老莊還會有些什麼呢?順善在問:「子路,你說王廠長厲害不厲害?有人說王廠長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侵略高老莊了,嗨,就是要侵略哩,東南沿海現在為什麼發展快,就是當年日本人侵略過,英國法國人侵略過,人經見得多了,思想就活嘛!」子路說:「廠長,你來找我順善哥是找對了,他就是腦子活,高老莊著名的智多星哩!」順善的媳婦水蘭從廚房裡炒了一盤蕨菜燴臘肉,一盤油炸的蝦蟆,端進堂屋說:「子路你回來啦,瞧你把你哥誇的,別人不誇自家誇,蕎麥地里刺碟花!他有本事,咋不到城裡去當了教授,不去辦工廠,倒窩在山裡戳牛勾子!」子路說:「咦,你油炸了蝦蟆,你看看,高老莊水泉里一直有這蝦蟆,世世代代沒人吃的,倒是你們家敢吃哩!」水蘭說:「沒想到這玩意兒油炸了好吃哩,越嚼越香!」子路說:「你是眼睛離眉毛太近了就看不見了眉毛,順善哥要是個不行的,你也不會嫁他!現在是王廠長來請教他了,當教授的也得求他了!」

水蘭說:「求他?他能幹了個屁,連他叔也整日拿了石頭要打他哩!」子路說:「迷胡叔是老糊塗了,剛才我在澇池邊還遇著他來。」水蘭說:「那老傢伙不好好地看護著林子的,瘋來癲去地罵人,閻王爺還把他留在人世幹啥哩嗎?!」順善推了水蘭一把,說:「說這些事幹啥!你再取個盅子,讓子路喝幾盅。子路,你爹三周年是準備大過呀還是小過呀?」子路說「我就為這事來請你去我家拿主意哩衛今日逢集,商量個規模了,趁集得辦貨啊!」順善拍著腦門,他的腦門亮光光地凸著,像個壽星佬,說:「日子是後天吧,那今日就是最後一個集了。這可是大事,來,你和王廠長喝幾盅了,咱與你娘商定去。王廠長,這就慢怠你了,你和子路劃六拳!」王文龍說:「你們是急事,需要不需要我幫忙?」子路說:「不用不用,多謝你了!」王文龍端了盅子,沒有和子路划拳,但對喝了三盅,子路一再說對不起,三人便出門分了手。

依慶來的主意,三周年要大過:老人在人世間就這一個節日了,何況子路又不是平常人。但娘的意思小小辦一下就罷了,三周年雖是大事,一是家裡沒人手,忙不過來,二是村裡一些人在地板廠上班,耽擱一天兩天讓人家少掙多少錢呢,再說子路能有幾個錢的?慶來說:「四娘就會哭窮,子路兩口都在省城工作,他們沒錢誰還有錢?四娘別害怕,我們是不會借的!」娘說:「慶來到了地板廠倒學得會說話了!」順善一揮手說:「子路,你給我說,你準備拿多少錢操辦這事的?」

子路說:「你拿主意吧。」順善說:「前年蔡老黑的娘去世了,待客一百〇八桌,狗剩給他爹過三周年待了六十桌,栓子給他爹過二周年待了五桌,吃飯穿衣看家當,也沒個準兒。依我看,我四伯一生德高望重,又愛熱鬧,過三周年來的人肯定多,你把誰能擋了?子路又是咱高老莊的名人,方圓幾十里哪兒又出過第二個教授?事情辦得冷冷清清招人笑話哩!但咱也不必太張揚,人一死,說的是給死人過節,死人又能知道什麼,還不是給活人撐面子,子路這麼大的出息,早給咱四伯壯了臉了,榮宗耀祖了,也不見得需要以過三周年爭榮譽的?就是再有錢,咱弄得嗚吼連天的,別人還背後嫉恨哩。蘇紅給她爹過三周年,她以為她有了錢,讓人刻了匾來送,匾在古時候是皇帝賜的,誰想要個匾就能有匾?蘇紅把那匾掛在牆上就跌下來摔斷了。這活該,她爹負不起匾嘛!我的想法,咱不大不小取個中間,待上四十席客就差不多了。」子路娘說:「這都多了。」慶來說:「這還多?咱本家底窩子大,你算算,就坐十席吧?」晨堂一直坐著吃紙煙,這時又拿打火機要點一根,順善從他嘴裡取過紙煙自己叼了,說:「晨堂,不要只顧著吃便宜煙,你的意見呢?」晨堂說:「我聽你的。」順善說:「你一輩子沒主意!」就又說:「四嬸,四十席是稍多了些,我已經計算了,咱把鎮街的人就算全擋了,但蠍子尾村在五服之內的不說,出了五服的姓高的能擋了哪一家?再加上子路的一些朋友,比如蘇紅呀,地板廠的王廠長呀,學校里的子路當年的中學同學呀還不來一桌?還有菊娃的娘家人,雖說離了婚,但都住得近,菊娃還在咱家住著,畢竟一場親戚,藕斷絲還連哩,他們肯定要來的,這就得三十六七桌。說的是三十六七桌,你還不按四十桌來做?」娘也掰了指頭,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說:「那就四十桌吧。」順善笑了一下,說:「四嬸,你聽我安排沒錯!」頭一抬,便瞧見西夏從卧房出來,就叫起來了:「這是咱的弟媳婦吧?」子路忙說:「西夏,這是順善哥!」西夏說:「順善哥!」伸了手過來,順善握了,西夏就到院里去。晨堂撲哧哧笑,說:「他們還握手哩!」順善說:「正話沒你,邪話就你多,在外國,公公和兒媳見了還擁抱哩!子路,我真不知道你媳婦在卧房裡,我剛才說到菊娃娘家,她怕不高興了?」子路說:「沒事。」順善說:「城市人到底不一樣!」就從懷裡取了一個小本兒和筆,說:「那我就給咱開籌辦的項目了。」子路娘說:「這幾年村裡紅白事都是你總管的,你開!」順善歪頭寫起來,晨堂就嚷道要子路取了酒來,三個人就一人一口輪換著瓶子干喝,晨堂還說:「順善,我們先喝呀,給你留著的。」與慶來划起拳。老式拳划了三回,慶來老是輸,就提出劃日本拳,說是在地板廠學的,教晨堂古司太古司太,晨堂總說成勾子抬。順善收了筆,說「少喝幾口,過會兒得分配你們去集上買東西!」就念起所開的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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