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洪於穿著泳褲走出別墅。陽光透過樹影斑斑點點地打在他的身體上,他對自己打高爾夫練出的身架和肌肉感到滿意。

來到小島南邊的時候,他遠遠地便望見湖面上仰卧著一個穿著紅色泳衣的女子。她雙手枕在腦後,兩條長腿伸得筆直,整個身體隨著湖水輕輕波動著,彷彿睡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碧綠的草地上。

洪於悄悄地下了水,頭一埋便鑽進了水底。由於陽光的照射,他看見水下的色彩由淺到深,像一幅印象派圖畫。他的潛泳本領是在野外的大河裡練就的,那時他十一二歲,常常嚇唬那些不會潛泳的小夥伴們說,他在河底看見過水鬼。

舒子寅提前來到湖上,遊了一會兒之後,便仰卧在水面上休息,神思遐想起來。

突然「嘩」地一聲水響,洪於在舒子寅的身邊冒了出來。這一驚使她失去了平衡,差點嗆著水。「你嚇了我一跳。」她笑著說,同時作出了小小的報復。她用手掌斜推水面,一柱水花便飛起來打在洪於的臉上。趁他不及反應,她已翻身遊走,腳尖在水面上打出細碎的浪花,像一條滑膩的魚一掠而過。洪於也不追趕,他望著她不斷向前破開藍色湖面,一種強烈的情感突然鯁在他的喉頭。他無端地想起了《聖經》中的一句話:「神的靈還行在水面上。」

這本《聖經》是他在舒子寅隨身帶來的書籍中看見的。當時隨便拿起來翻了翻。舒子寅說,「喜歡就拿去看看吧。」洪於笑了,說:「我又不是基督徒,看這個幹什麼?」舒子寅瞪大眼睛說「誰說教徒才看《聖經》?」她翻開這書的第一頁對他說「你不想看看這世界是怎麼來的嗎?為什麼有山有水?」這話倒激起了洪於的興趣,他便將這書拿到了自己房裡,每晚睡覺前讀上一小段。他看見上帝用了七天造出這個世界,剛才他記起的那句話是上帝第一天所做的事。神靈、水面和光,使他想起了自己在當知青時,在原野的河流邊產生的感覺。

「喂,愣在那裡幹什麼呀!」舒子寅在遠處喊道。洪於這才遊了過去,他的自由泳速度在年輕時被朋友們形容為被射出的一枚魚雷。此刻,他感到湖水特別的柔和,世界的堅硬蕩然無存。

女傭雲兒在遮陽傘下的圓桌上放滿了啤酒瓜果之類的東西。洪於和舒子寅走上沙灘,接過雲兒遞來的大浴巾往身上一裹,便舒適地坐在了躺椅上。這種平和寧靜,使舒子寅忘掉了上島以來所經歷的種種恐怖折磨。

「剛才我來遲了一點,是接了一個電話。」洪於靠在躺椅上說:「是那個刑警大隊長打來的,說是那個販毒團伙的成員已被全部抓獲了。」

「這太好了。」舒子寅感到一陣輕鬆,「但願這裡不再出什麼事情。」

「那二樓客房裡,究竟出了什麼事?」洪於突然想起了中午時梅花在那裡發現的頭髮。

「是木莉的頭髮。她在那裡捂著枕頭哭過。」舒子寅側臉對著洪於說,「這事有些奇怪的。前些時候,木莉半夜時要麼躥到島邊的墳堆上去坐著,要麼進到以前娟娟住過的房間自言自語,你判斷說是夢遊,這可能是對的。因為從木莉否認這些事情來看,可能她自己確實也不知道。但是今天,我問她為什麼去二樓的房間哭泣時,她卻是非常清醒地說,她看見了她的妹妹。今天中午,她在客廳里突然看見妹妹正在上樓,便追了上去。她看見妹妹進了那個房間,她也推門進去。看見妹妹正坐在椅子上,肩膀不停地發抖。木莉說你怎麼在這裡時,妹妹說她已經住到這別墅里來了,她怕主人趕她走,因此一直東藏西躲的。她望著木莉說,姐姐,我餓。木莉說你等著,我到廚房裡去給你拿點吃的來。木莉走下樓來,她回到自己房間拿了一個午餐時留下的饅頭,再來到二樓房間時,妹妹已經不見了。她便伏在枕頭上,捂著嘴大哭了一會兒,然後才離開。」

「荒唐。」洪於說,「木莉有點恍恍惚惚的,你不覺得嗎?自從她妹妹淹死了,我看她就有點不正常。」

舒子寅望著湖水,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不知道,木莉所說的事應該是她的幻覺,但是,你聽她講述時,又產生不全是幻覺的想法。我甚至設想,要是木莉所講的事是真的呢?那就太可怕了。」

「死而復生?那可能嗎?」洪於望著果盤裡被切開的水果說,「或者是她妹妹的魂飄進別墅里來了……」

舒子寅沒有回答。在遮陽傘罩出的陰影里,她用手撐著額頭動也不動。

「怎麼,你不舒服?」洪於問。

「頭有點暈。」她仍然沒抬頭,「胃裡難受,想嘔……」

洪於有點緊張:「是不是中暑了?」洪於一邊問,一邊在躺椅上側過身子,想給她按摩一下胃部,然而,舒子寅穿著泳衣的豐潤的身體使他的手還未抬起來便止住了。

「一直都感覺很好的。」舒子寅抬起頭來望著他說:「是剛才要上岸時,突然覺得水裡有異味,想到這湖裡死過人的,胃裡便開始不舒服起來。我一直忍受著的,但不行,頭暈,一直想嘔……」

「那麼,回房休息一會兒吧。」洪於說,「你這是心理作用。」

舒子寅抱歉地說:「對不起,沒和你好好游泳。」她站起來,身子搖晃了一下,雲兒立即扶住了她。

回到閣樓,雲兒立即進浴室張羅起來。舒子寅洗了個熱水澡,穿著浴衣走出來時,她臉上的紅潤恢複了不少。

「我好多了。」她對坐在卧室里的洪於說,「我想再睡一會兒,就沒事了,你也去休息吧。」

洪於吩咐雲兒好好照顧舒小姐,便回到了自己房裡。太陽正在西沉,房間的一面落地窗金光流溢。從這裡能望見湖面的一角,這美景是讓人死亡的地方嗎?

黎明來到這座島上的時候,最先是以一陣鳥啼聲開始的。舒子寅起了床,理了理睡衣的腰帶走下樓去。這是她的習慣,只要沒整夜寫作,她喜歡在黎明時分去島上散步,去湖邊看雲層中射出來的第一縷霞光。

整座別墅寂靜無聲,連女傭們也還在睡眠中。她穿過底樓的客廳,在半明半暗中摸索著打開了別墅的門,晨光便像水一樣瀉進門來。

出門是一個小小的平台,有幾級花崗石砌成的台階通下去。此刻,在微弱的晨光中,舒子寅突然看見一件藍色小碎花衣裳平鋪在台階上,像是一個倒在地上的女人消失了肉身以後,只剩下一件衣服躺在那裡。舒子寅震驚地盯著那件衣裳,它平鋪在台階上,衣領向著進門的方向,彷彿是正準備進入別墅時而倒卧下來的。

是女傭晾在外面的衣服被風吹到了這裡嗎?不像,因為那衣服平整地躺在那裡,也沒有粘上泥土。舒子寅強壓住恐懼,大著膽子拾起了它,她手上感到了衣服被夜露打濕後的冰涼。她想了想,又將衣服放在原處,然後轉身走進屋裡,去叫女傭們來看看,這是誰的衣服。

接著發生的事讓舒子寅腦袋裡「嗡」的一聲,對自己摸過這衣服的手都有點害怕。因為在女傭們圍著那衣服議論紛紛的時候,木莉突然從女傭後面沖了出來,她抓起那件衣服哭著叫道:「妹妹,妹妹,你怎麼在這裡呀!」

這真是木莉的妹妹水莉的衣服。從犀牛島緊急趕回來的伍鋼在洪於的房間里回憶道,那天,他帶著這姐妹倆上船時,水莉穿著的正是這件藍色碎花衣裳。後來船翻了,伍鋼在水中抓住木莉的時候,看見這件衣裳和一團烏黑的長髮在水上浮動了幾下便沉入了湖底。

「好了,讓我想想這事。」洪於臉上露出少有的疲憊感,示意伍鋼可以離開他的房間了。不過他又補上一句:「這幾天你就在別墅待著,別再到外面去徹夜不歸了。」

伍鋼出去後,洪於用十分困惑的眼神望著舒子寅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都有些糊塗了。難道真如你昨天說的,木莉反覆說她妹妹就在別墅里會是她的一種預感?」

舒子寅的心裡也沒有了底。應該說,預感來自各個方面。她想起了昨天在湖裡游泳時,快上岸時分突然在水裡聞到了一種腐味,這使她想到死亡。她頭暈、想嘔,一直到回房洗了個熱水澡才好一點。她想在晚餐前小睡一會兒,可是,一睡下後竟在今天黎明時分才醒來。洪於今天告訴她說,昨晚他等她共進晚餐,一直等到晚上9點見她還睡得沉沉的,洪於才一個人吃了點東西。這是奇怪的,她怎麼會從下午不到6點鐘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呢?難道這一切就是為了讓她早起,以便讓她打開別墅的門去看見那件在地上擺成人形的衣裳嗎?舒子寅甚至想,在幾個女傭中,除了已離去的雪花,她就和木莉接觸得最多了,是不是木莉身上的氣息、預感傳染給她了呢?

「這事確實太蹊蹺了。」舒子寅對洪於說,「今天早晨,我拾起那件衣服時感到手心冰涼,而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就夢見自己的衣服上有冰。我在夢中四處拾柴火想點燃來取暖,但始終打不到火柴。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也算一種預感。」

洪於想了想說:「這樣吧,叫梅花和桃花這幾天夜裡都警覺點,只要發現木莉出來,不管她是不是夢遊,也不論她去島上逛還是去這樓里的哪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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