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傍晚,別墅在一個短暫的時間內是空空蕩蕩的。舒子寅不知道這點,她不知道夜幕合圍之後這幢房子里會發生什麼。她跑了進去,一直上到閣樓去換泳衣。她不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幾乎就已經走入了一個裂開的墳墓中,接下來發生的事件超出了她最壞的想像。

進入房子前她還感受過這個傍晚的恬靜。女傭們在房外的空地上聊天,任鋼和魯老頭在島邊釣魚。她是在和木莉去島邊的途中看見這兩個垂釣者的,當時她心裡還一閃念想到「釣魚使男人安靜」這句話。

和木莉說話純屬偶然。她知道洪於在等著她去游泳,她也真想泡到涼爽的湖水中去輕鬆輕鬆了。一整天的論文寫作搞得她頭昏腦脹,對著稿紙,她在印第安人的圖騰和南太平洋上的某些島國的古老巫術中左衝右突,求證著「我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永恆命題。這也是她從兒時就有的疑問。她是在比這座孤島荒涼得多、也神秘得多的山中出生的。中國人都知道「三線建設」這個現代史上的名詞,這個簡單的辭彙曾讓數以百萬計的人們改變了命運。舒子寅的父母就是這樣從上海進入內地的深山中去的,這是軍事工業的需要。舒子寅在山中出生了,六歲那年在清冷的星空下想到了「我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這個朦朧的問題。而現在,她已26歲了,對這個問題她仍然無法回答。儘管她相信自己的論文定會受到導師的好評,但當她在寫作中觸及到人類的茫然時,她深知無能為力的絕不僅僅是她自己。好在傍晚到了,她終於可以輕鬆一下。她看見女傭們在聊天,而那個新來的叫木莉的女孩卻在一旁黯然神傷。她突然想安慰她,想和她談談心,她將她帶到了島的南邊,她喜歡這裡的幾棵大樹。

如果沒有這段偶然的談心,如果她在夜幕尚未合圍之前上到閣樓去換上泳裝,那這個傍晚發生的就會是另一個故事了。然而,她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大膽來到這陌生的地方,宿命也許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在安排她了。

和木莉的談話一開始就讓舒子寅有點驚悚。木莉看著她的長髮說:「我妹妹的頭髮就有你的這麼長。她在水裡沉下去之前,我最後看見的就是漂在水上的那一大團頭髮。」

木莉後悔不該帶妹妹出來。但是她又說,妹妹不出來也會是凶多吉少。她說她現在特別想念媽媽,但是媽媽不會知道她的這個小女兒已經死了。死在這異地的深湖裡。媽媽離開家的時候她才4歲,妹妹剛1歲,媽媽要到沿海的工廠里做工去,說是一個月的工資就有500塊錢,這數額足以讓他們全家幸福地生活上一年了。媽媽走了,走時親了親她的兩個女兒,木莉記得自己的臉上都被媽媽的眼淚搞濕了。媽媽離開這個滿山石頭的家鄉後便再也沒有回來,後來知道是人販子騙了媽媽,出省後便將她賣到什麼地方去了。

木莉和妹妹水莉在在山村一年年長大,四面透風的屋子在冬天凍得姐妹倆通宵冰涼。父親叫張大貴,村上的人叫他貴娃子,他拚命地在山坡上種上些稀疏的玉米來保住全家人的性命。有一年,村上的人對他說:「貴娃子,村東頭有一個女要飯的,你去接回來做老婆吧。」父親就去接回來了。木莉和妹妹堅決不理會這個眼神楞楞的女人。就這樣過了幾年,一直到這個女人在一次砍柴時摔死在山崖下。父親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坑,埋她的時候木莉才感到一陣難過,因為她看見這女人還穿著來她家時的那件花布衣服。那一刻,她還想到了消失多年的媽媽,一種不祥的想像讓她恐懼得全身發抖。

兩年前的夏天,木莉滿17歲了。有天夜裡,身體的疼痛讓她在充滿濕熱和霉味的空氣中驚醒,發覺一個人正壓在她的身上。天哪!這人是她的父親。噩夢就這樣籠罩了她近兩年,妹妹也16歲了,胸脯已在小褂子下面凸了起來,她擔心妹妹再遭遇她的噩夢,便帶著妹妹跑了出來。在省城的勞務市場上,姐妹倆被人送到了犀牛島上。

木莉說她想殺死伍鋼。她說是伍鋼害死她妹妹的。那天姐妹倆剛到犀牛島,當柳老闆的手下人告訴她倆在這裡的工作就是陪人睡覺時,姐妹倆驚呆了。她們被關在一間小屋裡,一個凶神惡煞的漢子說:「誰想跑,我們就將誰丟在湖裡去餵魚。」夜深了,門外有聲音說:「這一對姐妹是新來的,看樣子還是處女。」門開了,伍鋼進來將她倆帶到了船上,他滿嘴酒氣地說:「如果你倆還想活到天亮,就老老實實地跟我走。」姐妹倆嚇得全身哆嗦。中途船翻了,她在被伍鋼抓住的時候看見了妹妹的一大團頭髮在波動。再看時,水面上什麼也沒有了。

天亮之前,木莉在半昏迷中醒來,看見伍鋼在她身邊睡得像死豬。她想起伍鋼在夜裡壓在她身上說的話:「早知道你不是處女,剛才我該先救你妹妹。」木莉吼道:「你是個畜牲!」後來木莉就昏過去了,醒來後她摸索著下了床去找伍鋼的衣服,她看見過他的皮帶上掛著一把尖刀。她想殺了他,然後投湖自殺,去找她的妹妹。誰知伍鋼像狗一樣警醒。他跳起來捆住了她的手,一直到天亮後才給她解開。木莉說,我還要找機會,我一定要殺死這個魔鬼。說到這裡,木莉望著舒子寅說:「舒小姐,我看你是個好人,千萬替我保密,等我做了這件事後,我和妹妹在地下都會感謝你。」

在這美好的傍晚,恬靜的島上,如此的血腥和仇恨讓舒子寅感到驚心動魄。從來到這個島上的第一天起,她就從伍鋼的身上感到過一股野獸的氣息,她將這歸結為理性的遮蔽。理性停止發育後的男人,他的身體和四肢便像蟒蛇一樣膨脹,這種人在古羅馬時期是最好的奴隸,他們能在鞭子下修出堅固的斗獸場。舒子寅為自己這個想法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怎麼會產生這種惡毒的聯想呢?一切皆來源於她的憤怒,剝奪人的尊嚴比剝奪生命更讓人無法容忍。她安慰了木莉很久,要她千萬別做傻事,她說她會去說服主人,讓伍鋼受到法律的懲罰。

這樣,她回到別墅,走上閣樓換泳衣去了。她要見到洪於,把這一切都告訴他。她不明白洪於為什麼要這樣的人做助手,因為在她和洪於的接觸中,她感覺到洪於的內心是惆悵的,而惆悵往往與美好的東西有關。

舒子寅走進別墅的時候,傍晚的朦朧彷彿隨著她一起漫進了別墅內的各個角落。大家都在外面乘涼,因此從客廳到樓道都沒有開燈。她的腳步聲沿著木樓梯一級一級地響上去,彷彿有誰在房子中敲擊著一個木桶。她停下腳步,那敲擊木桶的人也停止了。舒子寅在半明半暗中笑了笑,想到人是可能被自己的腳步聲嚇住的。想到這點,她走進別墅後在直覺中產生的一股恐懼也化解了。

她走上三樓,穿過長長的走廊,有一道在她身後「砰」地一聲碰上了。她本能地回過頭,不知是哪一個房間的門被晚風推上了。這裡的房間太多,如果有門窗沒關好的話,只要一起風,便會響起令人恐懼的「砰砰」聲。

她推開了走廊盡頭的側門,穿過一個狹窄的過廳便到了上閣樓的樓梯口。這個過廳由於有門的遮擋顯得特別暗黑,在大白天經過這裡時也是幽幽的,由於光線的突變經常使人走過這裡後便眼皮發跳,舒子寅第一天走過這裡時便發生了這種情況,當時雪花笑著問她說:「是左眼還是右眼?」舒子寅不解地問這是什麼意思,雪花說如果是左眼皮跳動的話,可能是要發財了;但是,如果跳動的是右眼皮,那可得小心點,因為這是一種凶兆。

舒子寅眨了眨眼睛,這次沒有發生這種情況。她上了閣樓,小客廳地板上的坐墊和小方桌像黑糊糊的礁石。她開了燈,進了卧室,換上了一件猩紅色的泳衣。不久前她在海邊游泳時穿的是黑色的泳衣,這次她為什麼挑選了猩紅色的這一件,她不知道,當時完全是無意識中就想到要換一種顏色。後來別墅里的人都分析說,幸好她穿了紅色。不然很可能就像死在這裡的遊客一樣,當時就被鬼魂把心給掏走了。

她記得臨出門前她還在大鏡子前照了照,她突然為自己凸起的身材感到有點羞怯。在海邊時她從未產生過這種感覺,她認為無拘無束的身體在大自然中能讓人體會到超然的愉悅。幾年前,她和幾個女伴在一個深山池塘中曾嘗試過一次月光下的裸泳,那種整個身心都向大自然敝開的感覺令人陶醉。那一刻,沒有遮掩,沒有秘密,她和女伴們雪白的身體躺在岸邊時,其聖潔尤如神的女兒,只待嬉水采果之後,她們就會在霧氣中踏花歸去。

舒子寅在鏡子前理了理泳衣的邊緣,她意識到此刻的羞怯與環境有關。在這檯燈朦朧、床鋪柔軟的卧室內,她的身體彷彿改變了含義。她趕快離開了鏡子,她想儘快到達島邊。當她像魚一樣進入湖水後,她會單純而快樂。

她關了燈出門,從閣樓往下走。她感到了一絲寒意,但她想這也許是自己僅穿了泳衣的緣故。從閣樓下去的樓梯是「之」字形,當她在半明半暗中轉過樓梯的彎道後,便能看見那個通向三樓走廊的過廳了。剛才她經過那個過廳時眼皮並沒跳,但凶兆在此刻卻令人意想不到地出現了。她看見在幾截樓梯下面,彷彿有一個人腳不沾地的懸在幽暗的過廳里。她的心突然收緊,本能地揉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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