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的《背後有人》這本書寫得很不連貫,我將原因歸結為那天晚上的停電。試想,如果不是停電,那個拿著黑雨傘的不速之客會撞進我的家裡來嗎?儘管理智告訴我,這兩點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但那天晚上我就是這種感覺。我認為黑暗會掩蓋很多東西,街道、建築、人的面孔,以及聲音的來源及事物的原樣,統統都會被掩蓋得嚴嚴實實。如果在這種大片的暗黑中突然顯露出一點什麼,那種刺眼的東西反而讓人驚惶。那天晚上,我沒法繼續寫作。我盯著木椅旁地上的一小片水漬,那是剛才那個男人帶來的黑雨傘滴濕的。這個高大疲倦的橋樑工程師,董楓的丈夫,深夜冒著雨來告訴我董楓的奇遇,將我的寫作完全打斷了。

我想像著董楓所看見的那間黑屋子。在精神病院的最深處,一把生鏽的老式大掛鎖吊在它多年未開啟過的門上,門是潮濕的,大面積停電的雷雨之夜,這黑屋子裡悄然有了光亮,有了鏡子和梳頭的女人……而這不可思議的景象恰好被董楓撞見了,我能夠想像這個值班護士是如何地魂飛魄散。

小時候,在我居住的大雜院里,有一個時期,幾乎不斷有老人去世。每當這時,我和小夥伴們便不敢在夜晚的院子里亂竄了,因為那些花圈和祭帳,在夜裡顯得特別冷清可怖,看一眼都會做噩夢的。我躲在被子里,隔著一道木板牆,聽到隔壁鄰居在咳嗽,是那個姓曹的老頭子。我想,這老頭可千萬別死啊,因為我家和他僅一道木板牆之隔,他若死了,停屍在屋子裡,這距離就太近了。然而,你越怕的事越要發生,不久,這老頭果然死了,果然是停屍在屋子裡,家屬又哭又叫地折騰了好幾天,喪事辦完,一切才恢複平靜。那段時間,我夜夜用被子蒙著頭睡覺,一個多月過去了,有天夜裡,我突然被隔壁的一陣咳嗽聲驚醒,是那早已死去的老頭子在低低地咳嗽。我嚇得頭髮都立了。第二天,我將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沉吟了一會兒,說別怕,曹爺爺喜歡你的。晚上,母親買回了一疊紙錢,帶著我在院里的牆根下燒了。當夜,我睡得特別安穩,以後也再沒聽見過咳嗽聲了。

長大後,對這事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解釋,那只是一個膽怯的小孩子的幻聽罷了。或者是,將另外什麼地方發出的咳嗽聲感覺為隔壁發出的了。確實,聲音是飄浮的東西,尤其在漆黑的夜裡,有時很難辨別它的位置。我想到小時候的這個經歷,主要是想給董楓看見的可怕景象找到一種解釋。董楓所看見的黑屋子裡的亮光,也許僅僅是雷雨時的閃電在窗玻璃上反射出的;坐在屋裡梳頭的女人呢,也許是牆上的一幅畫吧。但是,我立即感到這種解釋很難成立,因為,據我親眼所見,這家精神病院的病房牆上是從沒貼過什麼畫片的。那麼,是這間病房已住進了一個女病人,而作為護士的董楓還不知道?這也不太可能,而且,據說董楓當時還清清楚楚看見那病房的門是鎖著的。還有一種可能,這與未來的科技難題有關了,這就是,多抨以前的一個雷雨之夜,一個女精神病人在夜裡梳頭時猝死,當時的一道強烈雷電將這一畫面儲藏在了這一間病房裡,像激光全息片一樣。在此後的歲月里,如遇相同的雷電頻率(像我們開電視找對了頻道一樣),那影像就會重新閃現。

我吸著煙,坐在大椅子上對那間黑屋子作著種種推測。突然,我對有無此事產生了根本上的懷疑。剛才的來客是誰?他拎著的黑雨傘滴著水,而這些小水滴在室內的地面蒸發以後,有一種異樣的氣氛使我頭暈。當然,也許是我本身有些頭暈了。但無論如何,我得搞清楚這位來客的真實身份才行。

我望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凌晨1 點42分。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撥通了董楓家的電話。

電話響著嗚嗚的長音,一直沒人接。是董楓已經睡熟了?這完全可能。在醫院值班時遭遇到那種驚嚇,奔回家來,吞下幾顆白色的鎮靜藥片,那麼,電話鈴是不能將她叫醒的。但是,那個拎黑雨傘的男人呢?作為董楓的丈夫,他現在應該守在董楓的床邊,即使躺下了,也一定會在困惑的失眠中盯著天花板左思右想的。

於是,我再次撥通電話,嗚……嗚……仍然沒人接。就在我快要放下話筒時,突然聽見對方摘機了。「喂,喂。」我對著話筒叫道。對方沒有聲音。「是董楓家嗎?」我急促地問道,對方仍然沉默。我也停住了口,感到話筒里的沉默比洞穴的死寂還深不見底。突然這洞穴封住了,話筒里傳來嘟嘟嘟的佔線聲。

我放下電話,感到屋子裡出奇地安靜,並且,有點兒空曠。我說過,這是6 月19日深夜,到現在,應該是6 月20日凌晨了,入夏以來的第一場大雷雨造成了大面積停電,我點燃蠟燭,書桌上是《背後有人》這部書的手稿。我吸著煙寫作,這就是我的深夜生活。然而,這一夜我是沒法繼續寫了。

我回憶著我和董楓最近的一次見面,大概在三個月之前了。我到精神病院找她,是因為一個朋友的妹妹患了抑鬱症,卻不肯去精神病院治療,她說她怕,去了精神病院,別人就認為你是瘋子了。我說不服她,便到精神病院找董楓,約她去與我朋友的妹妹談談心,一來可以疏導,同時也可打消這位患者的某些顧慮。

當時,董楓正帶著十多個女病人在醫院的草坪上活動。這些穿著統一的條紋住院服的病人,有的在散步,有的坐在長椅上曬太陽,這情景讓我走進這裡時的壓抑感得到了放鬆。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對董楓說明來意,一個呆坐在長椅上的女病人突然走到了董楓面前,伸手就向董楓臉上抓去,喉嚨里同時發出一種嗷嗷的叫聲。幸好草坪邊還站著一位強壯的判醫生,他跑過去攔住了那個女病人,將她送回了病房。董楓說,這是一個因失戀而患精神分裂病的患者,對漂亮女護士常有攻擊行為。是由她以前的精神創傷造成的。

精神創傷?當我想到這個詞的時候,牆上的掛鐘正敲響凌晨3 點。

我乘坐102 路公交車,在霍家橋下車後,河對面就是精神病院了。這所歷史上留下的教會醫院沒有高樓,全是由平房和一些二三層的樓房組成,所以從河這面望過去,只見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樹木,一些灰色的樓角在林中顯露出來,幽靜中透著一些神秘。

這條城市邊緣的水流叫獾河,河面很寬,早年還漂過一些漁船的。小時候,我和一些小夥伴光著屁股在這裡游泳。下水之前,我們每人都要單手將河邊的草葉打一個結,據說只有這樣做了,才不會被水中的溺死鬼拉走。游累了,躺在河邊的沙灘上曬太陽,我們也議論過背後的這座醫院,說起來也有點膽戰心驚的。但那裡面開著很多玉蘭花,強烈地吸引著我們,因為將它的花瓣含在唇邊,可以吹出很響的聲音。有時,我們會從河邊的圍牆翻進去偷摘一些花朵。直到有一次,當我們正趴在牆頭上時,突然看見一座小樓的窗口露出一張臉來,那臉上的表情是僵硬的,雙眼發直,並且沖著我們發出了一陣怪笑。我們跳下圍牆跑回河邊,從此再也不敢進那醫院去了。

我們對精神病院本能地感到悚然,也許是精神世界的變異比現實世界的變異更讓人迷惑的緣由。因此,當我這天走進這醫院時,看見幾個路過的孩子在大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便不由得想起我兒時類似的感覺。

我是為董楓而來,或者說,是為昨晚的不速之客為我勾畫的那間黑屋子而來。整個人類都為無休止的好奇心所引領,我也沒有辦法不這樣做。進門是長長的林蔭道,高大的香樟樹經風一吹,在我的頭髮和肩頭上落滿了鹽一樣的白色花粒,香氣襲人,使這6 月的下午一點兒也不沉悶。

轉過彎,是一個巨大的圓形花壇。從這裡舉目望去,董楓所在的那個病區的樓角正有一半被陽光照得明亮。花壇邊有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在散步,他的嘴巴藏在雜草似的胡茬里。因此,他對我說話的時候,我幾乎沒注意到他嘴唇的開啟。

他說:「往前走吧,前面有紅旗。你看這些花都流血了,哈哈,流血了……我才不怕呢,石頭獅子咬我,真的,我才不怕呢。」

這男人穿著條紋襯衣,一看便知道是這裡住院的病人。我開始以為他在對我說話,可他的眼光卻是越過我的肩頭而去的,顯然,他是對著我身後的空曠在說話。

在他的眼中,也許並沒有一個人對面走來,也許走來的人是另一種形象,誰知道呢?我像穿越一個夢一樣從他身邊走過,進了那片安靜得出奇的病區。

法式建築的兩層樓房,窗的上端是圓弧形,嵌著彩色玻璃。廊道一側等距離地矗立著粗大的石柱。年代久遠的地板已新刷過紅漆,讓人腳步輕盈,但每走一步,仍咚咚作響,像是腳跟後面的回聲。

護士值班室里沒有董楓。一個圓臉護士說,董楓病了,在家休息。這使我確認昨晚的事是真實地發生過了。

我在走廊上猶豫了一下,決定去找吳醫生了解一下情況,重要的是立即去看看那間黑屋子。昨夜發生的恐怖現象也才過去了十多個小時,或許還有什麼痕迹留在那裡。比如,半截蠟燭,一把小梳子之類的東西。我認識吳醫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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