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家電快跑 六、我想和迷你吸塵器交筆友

開車是一種技術,開車撞人就更是一種技術——一撞就死的那種叫做事故,會松剎車踩油門即可,對資質無太高要求。但要撞得角度絕妙,使被撞者飛到半空,再呈拋物線落下,卻內無出血,外無骨折,那就是一等一的高手所為了。我此時所遇到的,就是這樣的一位高手。他的腳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我隨即感覺到後脖子一疼,然後在下就像一條待殺的土狗一樣,被拎進了那輛撞我的車裡。

驚鴻一瞥之中,我認出那是一輛加長林肯,還想繼續觀察,眼前卻被一塊柔軟而細密的織物蒙得嚴嚴實實。等我再次被那隻大手拎起來時,大約已經是半個多小時之後的事了。在那隻大手的控制下,我出了林肯車,跌跌撞撞地踏在一條路上,腳下高低不平,似有突起,像是用鵝卵石鋪成的。每走一步,隔著鞋襪我都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十二指腸被石頭按摩得蠢蠢欲動。轉彎,繼續走,再轉彎,仍然走,轉彎。多轉幾次我感到有點兒頭暈,要不是想到對方多半不會配合,我很想要求那位押解人員手上再用點力,托住我的頭,我想打個盹兒。正想著,眼前黑布被取了下來。睜眼之前,我已經準備好了面對一切大場面,結果大出意料,只不過是進了一個小房間。那大漢撂下我,吼了一聲:「老實呆著。」拂袖而去。

雪白的牆,雪白的床,看上去還比較舒服。要不是門從外面反鎖著,又沒半扇窗戶,這格局和普通的賓館房間幾乎毫無二致。我四處摸摸,走走,心裡的鬱悶和疑惑如同漲潮,一波一波地湧上來,打得我暈頭轉向。正在無限彷徨之時,我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從床角響起,抱怨道:「啊,累死我了。」

世間無數鬧鬼的故事,都是從聽到一些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發出的錯誤聲音而開始的。無論那聲音是呻吟還是歡叫,是歌是哭,是爭吵是獨白,帶給正常人的效果,一律是滿腦空洞,一身雞皮。不過對我來說,這些都太司空見慣了,因此我循聲而去,趴在床邊殷勤地問:「誰呀?」一陣沉默,我只好再呼喚一聲,「誰呀。」

這次有反應了,有個聲音嘀咕著說:「怎麼會有人和我說話?」從床底骨碌骨碌,忽然探出了一個電鑽頭,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看著我。它一隻眼,我兩隻,我們對望了半天,它忽然慘叫一聲:「鬼啊——」又滾回床底下去了。我悻悻地爬起來,在下雖然長相欠佳,但好歹五官也還端正,我和你這把電鑽素不相識,你怎麼也要講點兒社交禮儀嘛,說得那麼直白。你看你一身土,我都沒嫌棄你是把土鑽,出門不洗澡!

提到「土」字,我突然想起來,這種電鑽是用來挖土的,難道它是從地里鑽出來的?我挽起袖子,使盡渾身的力氣把那張大床移出來,覷眼一看,鑽頭呢?不見了?鑽頭果然不見了,但是地上斗大一個洞還在。我朝洞中望去,像是一條地道的出口,那鑽頭不曉得走遠了沒有,我壓低嗓子喊起來:「鑽頭先生?鑽頭先生?」

鴉雀無聲。再喊兩句,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我趕緊住嘴,屏住呼吸靜聽外面的動靜。門外的人彷彿又走遠了,我剛鬆了口氣,便覺得有東西戳了戳我的腳背,隨即聽見一個聲音很客氣地問我:「請問,您叫我嗎?」

這台膽子不大,但是很有禮貌的迷你鑽探機告訴我,這條地道通向三十米外的一個工具庫,裡面都是一些日常建築修理所用的裝備。我問它怎麼會把地道挖到這裡來,它悻悻地說本來是要通向地下倉庫的,想偷點兒機油給大家加餐,結果不知道從哪裡來了一隻流浪指南針,生生地把方向指錯了,害得它白挖了半天,挖到客房來了。我對它的白費力氣深表同情,它忽然問道:「你是來作客的還是被主人抓來的?」

我嚇了一跳,說:「你們主人還抓了別人嗎?」

它揮舞了一下鑽頭,漫不經心地說:「是啊,最近抓了不少。」

抓了不少?那一定是黑社會了!我這麼安分守己的人,居然會沾上黑社會,真是世事無常。

我和這台鑽機聊了半天,它忽然非常興奮激動地說:「今天的遭遇真讓我不敢相信!回去說一定羨慕死它們!我居然在和一個人說話,一個活生生的人呀,平常你們進工具室我們大氣都不敢出,不然一不小心,那些人就會嚷嚷說這個房間陰氣重。唉,心理真脆弱。」我看它心情不錯,於是打蛇隨棍上,要求道:「你要不帶我去你們工具房?我和大家都聊聊?」

它十分雀躍,震得我腳邊的地面轟轟響:「好啊好啊!哎,你等著啊,我回去多叫兩個兄弟來挖洞。」它掉頭就爬走了,我殷切地目送它消失在地道里,滿懷希望。然而就在此刻,門「哐當」開了,一陣風般衝進來一個人,還沒有站穩,就吃驚地大叫:「人呢?」這人性子也急,我明明翹著屁股,就蹲在他面前,他一吼,把我嚇得一個屁墩兒摔到地上。抬頭一看,史密斯?原來是他綁架了我!

他身後的跟班一把把我揪起來,看看地上那個洞,愣了半天才問:「你是穿山甲嗎?」史密斯倒沒心思追究這些細枝末節,轉向我就問:「你們家的電器怎麼回事?會說話是什麼技術?」

我身體一顫:奇怪,他怎麼會問我電器的事?彷彿知道我心中的疑問,他冷酷地盯住我說:「關先生,你家裡電器的秘密我很感興趣,你最好趕快把你的科學成果交出來。」他一面說,一面兩眼虎視眈眈地盯住我。他身後的壯漢高大威猛,姿態悠閑,只等我說個「不」字,立刻就會上來施展施展拳腳。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我不是好漢,必要時候一向都選擇供認不諱,但問題是現在我招什麼,人家問的是科學成果。科學?我懂個屁的科學啊。

我不吭聲。史密斯先生雙眼灼灼地看了我一會兒,很快就沒了耐心,打個響指,一個大漢走進來,他吩咐道:「把他關到別的房間去,這個洞填上。」那大漢悄悄看了看我,湊到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彷彿是「客房全滿」。他一皺眉:「來了那麼多?」一甩手,說,「關到工具房去吧。」

工具房對我來說,條件比剛才那裡好太多了,因為無巧不巧,這位仁兄慎重選定的囚室,不是別地,正是那間工具房。

我一眼看到鑽頭兄,正裝出很無辜的表情靠在牆上。押解的人一出門,它就迫不及待地衝過來對我嚷嚷:「你怎麼自己過來了?我剛要把洞打大一點來接你。」它不等我解釋,轉身對大家宣布,「這個人是會說話的!大家和他聊聊吧。」這個人會說話?莫非平時別人進來拿工具都打手語?大拇指代表打樁機,小拇指代表電動吸盤,好像做黑市交易一樣。

那些電動工具一擁而上,嘰嘰喳喳說了些什麼,我壓根沒太聽明白,唯一不絕於耳的,是頻率高到完全出乎我想像的三字經。聽到大型割草機問候別人的老母,我心裡的滋味,真不知道怎麼形容。窮於應付之下,我只好大喊一句:「歡迎你們到我家作客,我家有好多電器的。」

它們興趣更濃,只聽水泥攪拌機問道:「你們家電器說話嗎?」

我使勁點頭:「豈止說,簡直非常愛說,它們啰唆得要命。」

電動工業吸盤湊上來諮詢:「有彩色、迷你的吸塵器嗎?我一直想交個這樣的筆友。」我想想家裡的吸塵器是粉紅色的,最近瘦身很成功,大約會合它眼緣,便豎起拇指向它示意包在我身上,看它興高采烈地轉了好幾個圈,我也蠻開心的。

我們在裡面這樣吵鬧,不驚動看守,實在與常理不合,因此我馬上聽到一聲暴喝:「你在做什麼!」那大漢非常疑惑地看著我站在一堆工具中間,四處看看,實在沒法理解為什麼會這麼吵,只好呵斥我:「你老實點兒!不許玩這些工具,否則我把你綁起來。」他走出去以後,電動工具們憤憤不平地說:「他們為什麼關你啊?兇巴巴的。」

對於一群電器的保密操守,我是信任的。以我家錄音筆和手機的八卦程度,但凡有什麼事情叮囑了它們別輕易外傳,那件事情絕對都會封存在它們的存儲器里,永遠不見天日。有時候我自己犯迷糊說了出來,便會感覺到它們在角落裡使勁地瞪我,對我示以無聲的譴責。

把花非非小學事件和後來的發展一股腦兒說出來,大家圍在我周圍,打開了所有的電源燈,一閃一閃的,隨著情緒的高漲而更加明亮,轉接插座忍不住出聲提醒:「哎,要注意用電安全啊。那個吸盤,你暫時用電池行不行?」等我一口氣說完,沉默統治了房間。良久,割草機若有所思地說:「說到小孩子,好像我們家來了不少呢。」

鑽頭表示贊同:「是啊,今天中午領回來的。那叫一個吵鬧,連我都要甘拜下風。」我一聽「小孩子」三個字,頓時頭皮發炸,摟住身邊的鏟料車亂搖:「什麼小孩子,什麼小孩子?」

它前仰後合地回答道:「不知道啊,不過都穿著一樣的衣服……」

一樣的衣服?校服?這一點,我和電動工具們是幾乎同時想到的,不知道該說我太遲鈍,還是它們太機靈。接下來我們大家有手指頭的咬手指頭,有插頭的咬插頭,發了一陣愣,鑽頭先醒悟過來,說:「喂,我說,你想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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