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傾城破 第三章

那天晚上,我回到酒店裡一屁股坐下,拍著大腿長吁短嘆,無論辟塵怎麼引用類似於「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的名人名言,我就是不肯停下來。它最後終於惱了,跑到廚房裡去炒了一碗蛋炒飯,丟在我面前命令道:「別胡思亂想,吃,吃完給我去睡。」

我怪叫起來:「我怎麼胡思亂想了,難道你不想知道厄運之蟬是怎麼來的嗎?還有,那個長一臉黃毛的傢伙拉你出去說了什麼?」

厄運之蟬那句話,音調平常,效果卻彌足驚人。

當時,餘音尚未在空氣中散去,滿屋子的非人突然都站起來,集體拍拍屁股,走了,連侍應生火女們都轉眼消失不見。我看看這凋景殘象,忍不住大嘆其氣。現在,除了我和辟塵,就只有黃金使者還在,而且它還無比殷切地看著辟塵,緩緩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而來的了,不是嗎?」

它這句話不說還好,說出來以後,不但我頭上霧水重重不散,辟塵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起來,簡直難看到要直接垮到地上去了。要知道辟塵生性鎮定,眼睛又小,實在很難讓人看出它神色的喜怒變化。小破在家時,我們有時候也玩玩京劇表演什麼的,它永遠站在正中間當布景台,從外觀上看起來似乎無甚相似之處,但在本質上卻非常接近,即:布景和辟塵,都是沒有表情的。

它不高興,我當然也不高興,伸手搭住辟塵的肩膀,我決定馬上帶著它從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面前消失掉。結果那個傢伙一見,不顧自己長衣寬袍,裝出來一派名士風度,竟然過來和我比手力:拉住了辟塵的另一個肩膀。我在一邊說:「我們回家,別理這個瘋子。」它就同時說:「我有事情要和你說,非常之重要。」我們一邊爭一邊就對著對方怒目而視,而且手上用的力氣也越來越大,等我反應過來我所用的力氣已經是我的極限,而這個極限的記錄是曾經跑去希臘島上搬動過那些幾十米高的石像的時候,可憐的辟塵已經被我們拉成了一個平面體,薄薄的胸部貼著背部,在上半部分的某個角落裡,有一排牙齒亮晶晶地露出來,並且上下左右做著一些物理上的動作,倘若非要破譯,它在說你們這兩個殺千刀的……

我比較心疼辟塵,當即放手,只見那片曾經是一頭犀牛的扁平東西呼啦一聲,藉助彈力在空中使勁飄揚了兩下,然後乾脆利落跟塊膏藥一樣貼上了黃金使者的臉,後者手忙腳亂地滿世界抓了半天都不得要領怎麼把它弄下來,直到過了好幾分鐘,辟塵自己恢複了原狀,才慢吞吞地從它頭上爬下來,活動了一下手腳,怒氣沖沖地問:「你找我到底要幹什麼,到底要幹什麼?」

喏,這句話也就是我現在要問的,而且作為一個好奇心非常旺盛的人,我還有大把問題在後面排隊呢,不過我很有耐心,我願意慢慢等。

辟塵沒好氣地說:「有什麼事啊,這個傢伙在南非發現一個很大的鑽石礦洞,不但狹窄無比,而且裡面有上千條石乳毒蟲守著。方圓五十里之內都是劇毒空氣層,生人根本無法靠近,它要我去清理一下,事成之後分我百分之零點三的收益。」

說這番話的時候,辟塵的眼睛沒有看我,而是堅定不移地盯住了地板,好像生怕我反問它什麼一樣。

我頓時跳起來,在床上包著條被子扭來扭去,激奮地喊口號:「分太少,毋寧死,百分之零點三,欺負我們嗎?」

它糾正我:「豬哥,沒你什麼事啊。」

我白它一眼:「喂,當初我賺錢養家的時候你沒這樣說過啊。」

它想想,點點頭:「也是哦,好吧,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這還差不多。我心滿意足躺下來,隨口又那麼一問:「百分之零點三到底是多少?」

犀牛的數學都不太好,所以才會教出小破這種目前都只會從一數到十,然後倒過來數一遍算二十的學生。被我一問,它當即發起呆來,愣愣地數著自己的手指頭,還一邊咬嘴唇,摸頭髮,扭脖子,腿伸來伸去的,不知道的以為它在跳大神。半天過去了,它終於冒出一句:「總有一兩百億吧。」

轟隆,總統套房承重可以達到兩噸的大銅架子床給我壓垮了!陷在一堆毯子枕頭中間我沉思了半天,最後對辟塵無限深情地說:「我跟你走吧,走到那個有好多鑽石的地方去吧,讓我們離開這些俗世的糾紛……」

這隻一點幽默感都沒有的犀牛翻了翻眼睛,毫不客氣地叫我滾,叫我滾我就滾好了,反正一家人,面子不重要,在床上滾了好幾個來回之後,我才繼續問:「那你答應他沒有啊,風之辟塵先生?」

我個人覺得,「風之辟塵」這四個字其實好聽得很,充滿了浪漫情懷,又有一種特別的尊貴,如果放在江湖上闖名號,肯定一炮就可以紅。但辟塵似乎並不喜歡人家這樣稱呼它,連我都不例外,它聽完問題沉默下來,又開始獃獃地看遠處。

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他不願意敘述的往事,我對此是了解的。我也了解,無論是誰,都沒有權力去要求深入到某個人最隱蔽的地方,獲知最神秘的細節。有一個人告訴過我,一個人的精神生活,是他和上帝之間的秘密。

我大聲咳嗽了幾下以示不再啰嗦,然後說:「喂,小犀牛,可以賺那麼多錢,我們去不去呢?」

辟塵翻了翻眼睛,悻悻地說:「再說啦,你不是要幫山狗找蚯蚓嗎,什麼時候去找?」

說到這個,我倒想起來了,我來東京可不是來玩的,我應該去把那條蚯蚓找出來,要知道還有一幫美國可憐人沒飯吃,等著它拯救呢。

回頭和山狗聯繫上,他壓著嗓子,在電話里偷偷摸摸地告訴我,千萬不要去獵人辦公室。最近全球的超級重污染城市開出了天價尋找半犀人,辟塵的名頭越來越大了,在東京剛一露相,沒經過山狗的手,消息已經直接傳回了總部,夢裡紗指令動員全部力量,不惜代價,務必把辟塵抓到手。我越聽越氣,一拳砸到桌子上,奶奶的,一定是那個狗屁德文回去報告。看來那天扁他扁得不夠狠啊。

既然一時出不去,我們只好乖乖呆著。辟塵沒什麼事干,自然就去搞鼓它的廚房,而且怎麼都不肯死心,心心念念要做豬手,我只好長吁短嘆再次出門,去找一瓶「一聞就會讓我暈倒」的正宗紹興黃酒。

一個人走在街上,感覺回到了多年前的獵人時代,入夜,帶一瓶啤酒去地鐵站等著蚯蚓出來給我表演「時尚八卦深夜開講」,懶洋洋晃回家,被辟塵的一個枕頭打得滿地找牙。那是好日子嗎,或者只是我不曾有任何牽掛的日子?這兩者之間,有何區別?

漫無目的地走著,等待一瓶紹興黃酒的氣味從瓶口破空而來,將我打昏在地,不過,真正差一點把我打昏的,卻是一條斷腰魚。

這條平常生活在馬那亞海溝底部、不過偶爾會到陸地上買買衣服的斷腰魚從天而降,筆直落在我的脖子上。當我把它抓下來的時候,它的頭和屁股貼在一起,還在氣急敗壞地嚷嚷:「不許插隊,不許插隊!」

我很耐心地等它吆喝完,然後彎腰問它:「你從哪裡來的?」

它跳到地上,怒氣沖沖地把自己打開——跟打開一把摺尺一樣,白了我一眼,然後說:「你?鄉下來的?趕緊回鄉下去吧,我沒功夫理你!」

說不理就不理,它的大尾巴在地上一點,整個身體彈躍而起,向前飛去,動作雖然有點傻,不過速度卻奇快。

我摸摸脖子,想不通啊,它從哪裡冒出來的?不行,我要追上去看看。

尾隨著這隻跳來跳去的斷腰魚,我一路狂奔過了兩條街,來到了一個Y字形狀的路口,四周無人,漆黑一片,惟一亮燈的地方彷彿是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店,而就在這店面門口,大批各色非人正排成一條長隊,吵吵嚷嚷,熱鬧非凡,衝突時有發生,不斷有三兩個非人從隊伍中飛出來,呼的一聲,不知道被摔到哪裡去了。嗯,我現在知道斷腰魚是怎麼跑出來的了。

作為一個喊出過「不好奇,毋寧死」口號的前獵人,此時我要是轉身就走的話,下輩子都一定會睡不著。所以我忠實秉承了自己的本性,滿臉激動地擠到了隊伍的最前排,扒在一隻食金獸的背上,剛想定睛看看到底是什麼級別的清倉大甩賣,居然可以吸引如此多的另類觀眾,身後一陣騷動,好似又打起來了,一股大力在我背上一推,我一個跟頭,栽了出去,栽進了一扇門裡。

眼前是一片溫柔的燭光,搖搖曳曳的燭火照耀著這間小小的屋子,除了錯落分布的燭台外,空無一物,在我的面前,一塊巨大的黑色帘子垂下,有個聲音幽幽地問我:「你要什麼?通行證還是算命?」

這聲音好生耳熟啊,好似故意壓低了,一下子又聽不大出來。出於某種本能,我也憋了一口氣,啞著嗓子說:「算命什麼價錢?」

答:「批流年可以貴到你出鼻血,也可以由我倒貼你一點去買張草席包包,看你命如何啦。先把生辰八字報來,測字也可以,你隨便說一個字。」

這番純粹業務性的介紹完畢之後,那聲音非常低微地嘟囔了一句:「媽的,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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