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審訊

我走到門前,駐足望了眼天空。

蒼穹深處仍然什麼都沒有,空空蕩蕩,極其平靜。

他們將我的頭罩住。交談聲遠了,我像是一個人被留在車上。車越來越快地賓士,直到它猛然停下。窗外鞭炮擁擠著炸開,一個領導發表簡短講話,我被推下車,一路走。照相機咔咔地拍個不停。所有物體長著尖角,要撞向我,但前路始終空蕩,我又感覺像是被推向黑夜的孤塘。

布罩揭開後,我看見四周是牆,一扇鐵門和一扇小窗緊閉。他們出示一張紙讓我簽字畫押,隨後將我銬在吊著的鐵環上。這樣我就被迫總是踮著腳站著。我大聲抗議,他們便給我裝上腳鐐。我決定不再提什麼要求。

因為肉身不斷下沉,我痛苦地分配休息權,有時委屈手讓腿腳得到鬆弛,有時反過來。我曾經喊「我要撒尿」,門外傳來嗡嗡的聲音:「撒吧。」我便撒了,尿液沿著褲子、大腿衝下來,從腳趾縫溢出,像一瓶熱牛奶被打翻了。我正在被觀看,一定有隱秘的攝像頭。我索性放了幾個屁,將痰射到牆上,有時還唇語。我始終不能睡著。我開始羨慕吊在樑上或被打倒在地的人。

光陰淪陷時,他們解開手銬,我癱倒了。他們將我拖進一間漆黑的屋,安放在低矮的椅子上,然後隱身不見。我正要睡去,一盞燈在面前啪地打亮,我嚇了一跳。它就像照相用的背景燈,要將臉烤焦,迫使我眯縫著眼。牆頭日光燈跟著亮起來,但瓦數很低,弱光如瀑布,落於一頭茂密的銀髮上。我看見對方只有一個輪廓,高高在上地坐著,吃一樣東西,舌頭嘖嘖有聲,不時吮吸著手指。烤翅應該趁熱吃,一冷,油凝滯了,色香味盡失。我有些同情他。

熱意像電流不時襲上腦子,汗卻出不來。我真想死掉。有幾次我試圖問什麼時候可以開始,但這樣很操蛋,就像女人不能對罪犯說,你什麼時候可以強姦我啊。

他一共吃了十二隻(晚上回去一定腹瀉),才慢悠悠地說:「姓名。」接下來是出生、籍貫、住址、學歷,簡短的問話像鍾一次次敲響。差不多了,他又問:「出生。」我重新說了一遍。

「你確定?」

「確定。」

後來我清楚他糾纏於此是怕我還不滿十八周歲。他用牙籤剔著牙齒,直到我要栽倒了,才說:「你應該清楚頑抗是沒有用的。」

「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們找你為什麼嗎?」

我感到沒有比這更愚蠢的問題。他們興師動眾,籌劃良久,請來經驗豐富的老警察,按照心理學設計審訊環境,安排審訊細節,以為只有這樣我才會頂不住壓力,卻不知只要是問,我便會交代。我憤恨地說:「我殺了孔潔,殘忍地殺了,殺了很多刀,血流成河。」

「記下來。」他說。我才知牆角還有一名警察。我根據筆沙沙遊走的聲音,判斷出他們有著壓制不住的興奮。為了早睡覺,他們從此問什麼我都搶著回答,包括怎麼誘騙、怎麼殺、怎麼處理、怎麼逃亡等等,就像財主傾其所有施捨佃戶。然後我說:「水。」

「為什麼殺她?」

「水。」

「你回答了,我們就給你水。」

我忽然感覺這是一樁可恥的交易,變得有尊嚴起來。他們說「請講」,我偏過頭,待水送來,看也不看。他們便揭開瓶蓋,要喂,我將頭高高仰起。老頭兒說:「即使我們沒有你一句口供,但只要證據充分,照樣可以定你的罪。」

「那就快些定吧。」

老頭兒尷尬地敲了一會兒筆,揮揮手。旁邊警察拿著筆錄過來,翻給我看。我說不用。我簽字畫押了,他說還是要看看,我就在上邊寫:都已看過,準確無誤。

不久我被帶回軍校家屬院。警察拉了很長的警戒線,還是架不住圍觀的人。我走到哪裡,他們便擁到哪裡,就像我是一隻被捕獲的野獸。我露出笑容,掃了一遍。這個姿態惹怒了一位中年男子,他越過人群,舉起枝條,以前所未有的道德感來抽打我。我猛烈掙扎,試圖朝他迎去。眼前的人像潮水般退縮,他則僵住。

樹葉黃了。

在過去,我不知道樹葉的生樹葉的落,現在樹葉黃了。這應該是它最後一次黃掉。鄰居何老頭兒無聲而矯健地走在前頭,腳下像有塵土飛揚。遇有拐角或樓梯,他便亮出右手,提醒後頭。他在完成治安積極分子的使命後,仍然沒走,而是跟著望著,好像隨時還有什麼事會請教到他,但其實就是這事,也不用勞煩他的。

我走到門前,駐足望了眼天空。蒼穹深處仍然什麼都沒有,空空蕩蕩,極其平靜。我想這就是死亡就要發生的徵兆。

在我住過的房內,兩邊窗帘緊閉,洗衣機被擱置門邊,透明膠則撕開,粘在牆上。他們拉亮電燈,給了我一個塑膠模特和一把塑料匕首,說開始。我不知道怎麼開始,他們便說開始殺人。由於沒有褲兜,我將匕首插進褲頭,然後從後抱住模特,捂住它的鼻子、嘴巴。我僵立在那裡,他們說「繼續」。

「它應該掙扎,很用力。」

「你自己晃它。」

我晃它,對它耳語,鬆開手,扯下透明膠,粘了一會兒它的嘴又撕下,然後猛烈地叫喊。他們十分震驚,圍上來捉住我。我說:「這是它在尖叫。」

「這個步驟可以省掉。」

「省不掉的。」

我重新尖叫一聲,像演員一樣表現得極其慌張,捂住它嘴巴,抽出匕首,刺向它的腰腹。很遺憾,它像陽痿一樣滑向一邊。但我還是連刺了幾刀。我拖著它走到窗前,用刀撥開窗帘,又放下模特,在牆邊乾嘔。然後蹲下,劃它的臉,又朝它身上扎去。就是這會兒,我感到迷離(就像洗衣婦舉著棒槌發獃)。我看見牆上有巨大的影子,接著是瘋狂的扎刺,就像真的扎她一樣。影子不停地複製這個場面,我的記憶深處不停抽搐。

軟綿綿的匕首斷了。

然後我將它抱起,倒放於洗衣機內,說:「我覺得應該是一把彈簧刀,我記起來了。」我以為還要去那座充滿魚味的城市指認另一處現場,但他們說不必。那個摔下車的警察命大,已經沒多大事。

第二次訊問換到會議室,紅桌反射著上午的光芒,一位女警給我泡茶。他們拿著本子、架著攝像機坐在對面,好像要開會。我看清老頭兒的臉像塊重石,皮膚坑坑窪窪,器官窩在裡邊(特別是鼻子只有兩個外放的鼻孔)。也許他曾是一個麻風病人。就是這麼醜陋的人長著一雙寒光般的眼睛,幾乎將我的五臟六腑搗爛。我想頭一次訊問他就這樣,我篤定會把一切交代掉。

我低下頭,握住茶杯,看手銬之間的鏈子。

「抬起頭來。」

我抬起頭。

「看著我。」

我被迫看他的眼,覺得自己正在熔化。就像一堆乾柴燒著那樣,我的身體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接著杯子晃動,熱水濺出,燙了我一下。我很難形容這種遭遇,說出來你們也許不信。我感覺正走進一個隧道,他一邊向光明的洞口退去,一邊招手,我默然跟著走,就像這是唯一必要的事情。如果他在此時重複上次的問題,我一定和盤托出,但他只是要求我重複作案的細節。我便又將那些事講了。簡訊,耳語,掙扎,透明膠,彈簧刀,窗帘,洗衣機。他不時點頭,旁邊的警察則隆重地記錄,他的眼神跟著溫柔起來,像是鼓勵我往下說。但我感到厭煩。我討厭把一件事說上幾遍。

他說:「還有呢?」

我說:「沒有了。」

我覺得我完成了任務,便撲在桌上睡覺。一名警察過來捉頭,我惱恨地甩來甩去。老頭兒擺擺手:「我們講道理。」接著又說,「你說你將她倒放在洗衣機里,我想問你,為什麼這樣?」

「不為什麼。」

「好,我再問你,當你在窗口前放下她時,她是不是已經死了?」

「應該死了。」

「你確定?」

「不能確定,但我覺得她應該死了。」

「既然她都已經死了,你為什麼還要在她身上再捅三十七刀?」

「不為什麼。」

「你知道嗎?我們的老法醫出現場從來不嘔吐,也從來不流眼淚,但看完這個現場後她擔驚受怕,住院了。孔潔的血流滿了半隻洗衣桶。老法醫說,她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懷有這麼大的仇恨。」說到這裡他揉搓眼皮,「你到底和她有什麼仇恨?」

「沒有仇恨。」

「不可能。」

「真的沒有。」

「既然沒有,你為什麼這麼殘忍地殺害她?」

「不為什麼。」

他將茶杯猛然擲在地上,他的同事嚇了一大跳。他傾過半個身子,敲著桌子,對我咆哮:「什麼叫做不為什麼?」

我低下頭,感到一絲不安,但我知道,他無論是在氣勢上還是在技術上都輸了,他很明顯走進了一條錯誤的軌道。「你說呀。」他繼續敲著桌子。

「沒什麼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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