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逃亡Ⅲ

我跑在時間的最前列。

在過去,時間是凝滯的,過去是現在,現在是未來,昨天、今天、明天組成一個混沌的整體,疆界無窮無盡。

車燈像金箍棒一樣在天空掃來掃去,狼狗發出叫聲,城郊所有的狗跟著叫起來。此後天下寂靜,只剩青蛙啼鳴。我在鴨塘的石棉瓦後邊蜷縮半夜,瞅著無人才走掉。

遠處有縣城的燈火,我沿著山腳走,有時無路,就走到公路上,然後再回到山腳。我像是迷路了,走了很久,走到水邊。淙淙水流讓我安靜。我解下汽油桶做的船,吃力地朝下劃。後來累了,知道其實是不用劃的。我像一團黑影在黑暗中飄移,飄到宇宙深處。

天蒙蒙亮時,我看到江潮,它們吐著白沫,像泳者展開雙臂朝下游齊齊游去。頭班船的腥氣飄來。我吃上早餐,精神振奮,感覺什麼都補足了。它鳴笛時,我過去買票。它鳴笛真好聽,好像巨人站在江心吸足氣從鼻腔發出一段呻吟。我站在甲板上等,等待浪花撞上船體,濺於我臉,但終於還是抵擋不住瞌睡。我學著《烏龍山剿匪記》里逃亡的土匪,點著煙,沉沉睡去。這樣我便能在它燒到手指時醒來。

醒來時,手中空空如也。我一定睡死了,在睡夢中將煙扔掉。包還夾在我和船壁之間,那些旅客和我一樣東倒西歪。太陽老高,像鍊鋼爐子煉著我們,我全身淌滿油,臭死了。

我隨著船來到一座充滿魚的氣味的城市。我用假身份證登記,住進鐘點房,就像回到家,鞋也不脫,撲床上睡死了。醒來時天色已暗,也許睡了三十六個小時,結賬時才知只有四小時。我去大學城尋到日租房,是學生轉租的。我覺得它比旅社安全。

有一天,我買到和過去差不多的T恤、短褲,以及一頂大遮陽帽,搭黑車過長江大橋,來到鄰省。我讓車停在派出所附近,自己走過來,接通手機。辦證窗口內有一名女警一言不發地蓋章子。我低著頭看手機,問:「你們上班到幾點?」

「五點。」她頭也沒抬。

我關掉手機,走到路邊搭乘計程車,找到那輛黑車,風馳電掣般奔回大橋這邊。手機上有二十條未讀簡訊,都是媽媽發的,都是一句話:兒子,你回來自首吧。我知這是警方的攻心術,卻仍感到悲憤。她完全可以拒絕別人徵用她的手機。她怎麼能背叛自己唯一的親人,她算什麼媽啊。我甚至覺得都不是別人強制,而是她自己想到的。她覺得對不住死者和社會,因此請人按好字,發過來。她就是這樣的人。

我買票登上電視塔。直梯上升時,能看見江那邊的小鎮霓虹初上,車燈像流水一頓一頓地移動,但是具體的就看不細緻,即使帶上望遠鏡。我想,他們會一直在那裡找我,找累了,便會抬頭看這邊的塔,就會明白我在對岸。但事情的距離要遠過兩地的距離。他們得上報縣局、市局、省廳,再由省廳彙報公安部,協調這邊省廳、市局和基層警力。或許他們覺得過於麻煩,索性只是等待事發地的警察過來。說到底案件是發生在我們省的。

我想乘船去下一地,又覺得他們不來我為什麼跑,因此又住了些時日。

我在這裡認識了一個小孩。他十二三歲,骨瘦如柴,總是穿著寬大的綠色軍服。我當時在離住處不遠的地方吃餛飩,他帶著全然的焦急(好像馬上就要死了),臉頰上下晃動,像陣風跑過去,隨即又跑回來。我剛站起來看,他就鑽進了身後的牆縫。三四個皮膚粗黑、面相兇惡的青年接著跑過去。他們肩膀上文著髒兮兮的大龍,手裡提著刀。

我能感覺到捉住我衣襟的手在不停地發抖,但過了一兩分鐘,他便閃出來,堂而皇之地坐在對面。我繼續吃剩下的餛飩,心裡局促不安。而他像是母親看著懷中的嬰兒,或者鄉下孩子看著城裡的發達表哥,一直親密地看著我。我說:「你怎麼還不走?」

「我說呢,我說你就不是本地人。」他笑著坐過來,摸我漿洗得乾淨的白襯衣,「多好的料子啊。」我感到討厭,結過賬便走,他卻跟著。我說:「回你自己的家。」他笑得聲更大。我強調道:「我要去辦事,別跟了。」他便待在原地。我朝著與住處相反的方向走,又有些想他。萍水相逢,可能是孤兒,或可稱兄道弟,讓他像僕人一樣做些事,但我叫他走了。

第二天我照例來吃餛飩,他出現了。我們都不奇怪。他說:「我早知道你會來這裡。」然後默默地看著我吃。我抬頭望了望兩邊的街道,給他也叫了一碗,誰知他還是默默地看著我吃,就像我的吃法和當地人不同,是值得炫耀的事。

吃完,他問去哪裡,我一時語塞,他便帶著我瞎跑。他是一個壞得可愛的小孩,將我帶到小商品街,反覆摸著水槍,眼巴巴地看著我。我要走,他拉住,又不好意思總是拉,便像女孩那樣扭著腰撒嬌,直到我掏錢。我們買了四五樣東西,走進遊戲廳。他打飛機,右手緊張地搖動操縱桿,左手間或猛拍一下,眼睛自始至終不眨一下。我玩幾下就死了。我要走,他不答理。我強調幾遍,他便啪啪啪把儲積的炸彈都按炸了,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街上有很多人圍著布告欄看。我們也去看。那裡有一張新貼的通緝令,主角是一個粗頭粗腦、眼神低垂的中年男人,殺了十七個人。角落裡一張較小的通緝令則像配角,那上邊的年輕人只殺了一人。不過那年輕人更招人恨,他頭髮蓬鬆,鬍子拉碴,穿著髒兮兮的T恤,正咬緊腮幫,仰著頭,以一種冷漠到近似挑釁的眼神看著所有人。這是二十多天來我第一次看到自己。「逃走時穿人字拖和褲衩」的我,被定價五萬。

小孩像發現了事物間神秘的聯繫,興奮地說:「很像你。」我連續拍他後腦,將他拍走了。我們吃過飯,就分別了,我朝著我的方向走,走上幾十步轉回來,借著夜色跟蹤他。他好像一直在反芻某事,走著走著,全然不顧地笑起來。終於走到一處土坡時,他跳進地溝,爬進一扇洞開的窗戶。那土坡是半截路,兩邊長滿蒿草,高聳得和那間青磚老屋平行,因此我毫不費力地爬到屋頂,將明瓦揭開一點,借著幾厘米的縫隙朝屋內看。

一個衰頹的老頭兒坐在太師椅上,腳伸進盛滿涼水的桶里,閉眼將收音機舉到耳邊,慢慢調台,有時還拉扯天線。一隻貓靜卧在桌子上。小孩走過去時,它跳到別處,繼續卧著。小孩沒弄出什麼聲音,動作卻極其囂張。他叉著腰,大踏步走來走去,有時還懊惱地拍腦袋。

小孩找到櫥櫃,從中拉出小皮箱,搬到燈光照射的桌面,取出細長的鐵絲套弄。他套弄時和我一樣,腦袋側向一邊,好像在諦聽鎖芯里的細微響動。地上是巨大的影子。後來他走進廚房,取來一勺油,細細倒入鎖孔,又伸鐵絲進去。未過多久,鎖咔嗒一聲彈開。他沒有朝老頭兒看,而是對準我這裡,緊張地望。我呆住,要將腦袋縮回,又想到他要是看見便是已看見的,便繼續看。他找出皮筋扎著的一隻塑料袋,竊到一把零錢,蘸著口水欣喜地數,然後踩上凳子,準備從窗戶走出去。我趴著,等他走向土坡低處,消失於黑夜。

他卻又從窗戶上退回去。那隻貓和他好像是很熟的朋友。他捉住它,抱在懷裡輕輕撫摸,同時從兜里掏東西。那應該是食物。貓眯上眼,像人類那樣打滿一個哈欠。他掏出的卻是一根細繩,他嬉笑著繞到它的脖子上,忽而發力,捉住繩子兩端反方向拉死。貓瞬間張開嘴巴,所有的叫喚都化為濃重的嘆息,緩緩飄出。為了徹底弄死它,他咬牙切齒,仰起身子來,這樣貓便站得筆直。它的後腿不停地小心踩踏,試圖在他大腿上站穩,前爪卻瘋狂抓撲,像是空中躥出不少老鼠。它的毛髮也根根豎起來。他疲憊不堪地鬆手時,它像是木貓般栽倒。

他出了太多的汗,但還是將它小心地放在老人膝上。他爬出窗戶,小跑著離開地溝。我想吐,而老人聽到一段好戲時,還會輕撫它的毛髮,就好像它是值得分享的知己。

我決定離開這座城市。次日當我從出租屋出來吃早餐時,小孩恰好走來。我驚愕地問:「你怎麼知道這裡的?」

「第一天我就跟蹤到你。」他說著這樣的事實時仍然帶著笑,這讓我感到既噁心又毛骨悚然。我決定連押金也不要,取過包就走。他捉住我衣袖:「你一走就沒人和我玩了。你是好人,他們都不幫我。」我撣他,他卻拉得更用力,臉上同時湧出兩種表情,既有真切的哭意,又有討好的笑容。我打他,他便徹底哀傷地鬆手,說:「我知道你遲早會走的。」我被這近似情話的話弄蒙,眼睜睜地看著他留下一個背影。

他快走出院門時,我喊出一聲,他轉過身也喊。我示意他先說,他便說:「哥,我看中一件東西了。」

「要多少錢?」

「我有錢,我昨天搞到幾十塊。」

「你自己買就是了,不用管我。」

「我想買來送你。電視里和你這樣的人都有領帶。我來問你喜歡不喜歡紅色的。」

「不必了。」

「非要送的,你先別走。」

他看著我,向後退,好像怕我走掉,然後轉身跑了。我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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