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朝太陽賓士的馬 第八章

我眼前一出現城門,就感覺自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已到極限了。酒氣從胸中衝上來,衝擊著我的上顎,腿上則是發麻,好像不是我自己的腿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醉而失去感覺,我腿上到處都受了傷,甚至流了血。這是因為路彎曲得很奇怪,我不得已只好在小樹叢或水溝間進進出出。

警備隊員們已經拿著火把在城門前等我們了。他們一看到我們,就馬上把我們帶到城裡的大廳。這次城很奇怪地搖動了。難道是地震嗎?

不管怎麼樣,我們好不容易進到大廳里,就看到了他們大概是匆匆忙忙準備好的床位。乾淨的大廳地板上鋪滿了稻草,稻草上面蓋了床單,上頭到處都是負傷的士兵躺著,大約有二十多個吧。應該是為了收容他們,所以才臨時將大廳布置成傷患收容所。每個人都因為自己的傷口各自呻吟著的情景看起來非常可怕。城裡的女侍們全都總動員來照顧他們,哈梅爾執事也在忙著東奔西跑。卡爾本來也在照顧傷兵,一看到了我們,就說:

「泰班,您來了?」

「怎麼樣?」

「其實您不用擔心。他們還能回到這裡,就表示傷勢還不算太嚴重。」

我心不在焉地聽了他們兩人的話,就馬上跑去房間的一頭,開始一個一個地確認傷兵的相貌。但不管我再怎麼找,爸爸就是不在裡面。我幾乎要走到另一頭的時候,看見了一巨大的身軀蜷縮著坐在床位上。

「杉森!」

杉森將埋在膝蓋里的頭抬了起來。他看到我的臉,就開始微笑。然後看到我穿的服裝,又搖了搖頭。

「怎麼回事啊,修奇?身上穿個皮甲,還帶著把巨劍,到底怎麼了啊?唉唷,手套看起來也很不錯呢!這不像是城裡的裝扮。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難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但是杉森卻一直在講我的運氣多好多好。

「我爸爸,你知不知道我爸爸到底怎樣了?」

「對不起,我跟你爸爸不是同一支部隊。我們是在無盡溪谷的懸崖上方,嗯,所以我們依照修利哲伯爵的作戰計畫……」

「我很清楚那個愚蠢到極點的作戰計畫!先回來的人都已經說過了。」

「是嗎?所以你應該也知道,我跟你爸爸離得很遠。」

「所以呢?你沒看到他?」

「嗯。抱歉。」

「……對不起,對你大呼小叫的。杉森你怎麼樣?」

「我還好。只是因為趕回來這裡,所以很疲倦。可是看來你最近常喝醉吧。唉唷,渾身都是酒味。我拜託你一件事,能不能去拿點你喝的酒來給我?」

我呵呵笑了。要我現在跑到村裡去再回來?我站了起來,跟正忙得不可開交的女侍問了廚房的位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廚房。我為了提神喝了口冷水,然後找到了放在餐桌上的酒瓶。廚房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所以這是很簡單的事。我拿著那瓶酒出來。

大廳裡頭還是跟之前一樣,人來人往,到處都是慌亂的氣氛。但是杉森還是跟剛才一樣,把頭埋在膝蓋中間。

「杉森?酒在這裡。」

杉森抬起了頭,好像道謝似地笑了笑,然後把整個酒瓶拿到嘴邊。打起精神仔細一看,杉森有點在顫抖。我還聽到好幾下酒瓶撞到牙齒的聲音。杉森沒喝多少,就放下了酒瓶。

「剛才口好渴,現在好像好多了。」

「杉森,你真的完全沒受傷嗎?」

「……受傷的是心。太可怕了。海利跟賈倫都死了。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我還活著。」

我閉上了嘴。杉森作出乾笑的表情。

「雖然說我們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是同伴們被阿姆塔特吐出的酸性氣息噴中,被腐蝕而死的情景,還是很鮮明地浮現在眼前。」

「杉森。」

杉森像是自言自語地繼續往下說:

「回來的路上真是太痛苦了。我以為我已經被受傷夥伴的呻吟聲逼瘋了。甭說有沒有機會接受治療,連餓都快餓死了。而且受傷的人是怪物下手的最佳目標。接連而來的攻擊就像是場惡夢……有幾個人的性命是我親手了結的。」

我雖然有些醉,但還是感覺全身害怕得起了雞皮疙瘩。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要救其他人,就非得拋下他們不可。但是就算把他們丟在那邊,他們也只能痛苦地等死,或者被跟在我們後面的怪物殺掉。他們會諒解的。他們相信這樣結束性命比較不痛苦。但我從來沒想過要用自己的手去砍夥伴們的頭。」

「杉森……」

「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要這樣活下來?但我好像沒有做錯事。只是心裡很痛而已。」

杉森再次拿起了酒瓶猛灌。有一半的酒都流到他的嘴巴外頭了。一陣子之後,他又開口了:

「我也沒辦法救出領主大人。身為護衛領主大人的警備隊,這真是可恥。因為要保自己的命,所以我就拚命地一路逃回城裡。」

杉森眼睛睜得大大地凝視著我。

「阿姆塔特說它要贖金。所以領主大人應該還是安全的。」

「真的嗎?你怎麼知……」

「我剛才不是說過有人比你先到嗎?那個人全都說了。」

杉森皺著的眉頭這才稍微舒緩下來。

「那就太好了!可是……贖金應該很高吧?」

「你對這個數字大致有概念吧?十萬賽爾。」

以杉森的腦袋,大概對這個金額不會產生很實際的感覺。其實我自己也摸不太清楚這個天文數字到底有多大。他的嘴巴張開,嘆了一口氣。「天啊!」疲倦的夜晚。我喝了酒,又從村子一直跑到城裡,身體重得就像泡水的棉花一樣。我靠著大廳一角的牆邊坐著。

向四周一看,全都是傷患,不然就是照顧傷患的人。但是我既不是患者,也不是照顧的人。我不像卡爾讀了許多書,對醫學很熟悉,而泰班則是利用他所擁有可觀的魔力來進行治療,這跟我簡直是天差地別。而且我也不像哈梅爾執事這種很有本領的人,他對各種領域雖然不是很精通,但也都略有所知,可以幫得上忙。

我只是個失去了父親,坐在城中黑暗大廳的一角咬牙切齒,喝醉酒的十七歲少年。

我蜷縮起雙腿,用手臂環抱住,然後把頭埋到膝蓋中間。

呼……呼……

這是呼吸聲,這是我的呼吸聲。我還活著。爸爸已經死了。

不!該死,是誰!誰說我爸爸已經死了!

沉重的脈搏聲。我還活著。而且……

我想起了卡爾所說關於脈搏的事情。卡爾說,人的鼓膜上面並沒有血管,否則人就會因為自己的心跳聲而聾掉。就是因為這樣所以鼓膜上才沒有血管的。聽了不吃驚嗎?

爸爸……

爸爸喜歡什麼花呢?如果運氣好,搞不好還可以幫爸爸造個墳墓。到時候我要帶什麼花去看他呢?

算了!可惡,別再想了!事情已經證實了嗎?爸爸已死這件事證實了嗎?如果證實了,到那時再想吧。到時候我要像瘋子一樣望天咆哮,或者是在地上打滾哀哭,甚至學小狗都沒關係。可是,現在不是還沒證實嗎!

說話聲。人的說話聲越來越近。

「那是誰?在那裡幹嘛?」

「那是修奇。他好像因為背巫師過來,所以很累的樣子。」

「不行。不管再怎麼累,也不能這樣啊。眼前還有這麼多受傷的人,居然窩在那邊什麼都不做?真不懂事。」

「別管他吧。他爸爸這次也參加了征討軍。」

「咦?」

「他一定很難過。已經知道我們打輸了,爸爸卻又還沒回來。不管身材有多高大,畢竟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而已。」

「哼。」

說話聲。人的說話聲越離越遠。他們剛才說了些什麼?我沒必要知道。知道也沒用。我想聽的話只有一句。此外其他的話都是不必要的。這麼說起來,我要說話嗎?

水往低處流,鳥往高處飛

男子生而耕,女子生而織

戰士朝前望,巫師看上方

既已生為人,終有死亡日

這首歌我哼著哼著,就漸漸睡著了。

「爸爸!」哐!

我雖然已經沒有印象了,但是依照目擊者所說,我睡一睡突然站了起來,像瘋了一樣狂奔,最後用頭去撞牆壁,結果昏了過去。早上一看,果然大廳一角的牆上還留有痕迹。當然我的頭上也有傷痕。

「咦?是真的嗎?」

我連之前拚命練習才學會的調節力量的方法都忘記了,高興得一跳,頭就撞到了天花板。唉唷,我的頭啊。昨天撞過的地方又撞到一次,這真的很痛。跟我講話的士兵用驚訝的眼光望著我,卡爾則是慌張地笑了。

士兵慢慢地對我說:

「嗯。尼德法先生跟領主還有修利哲伯爵的軍隊一起被地精俘虜了。我在那邊裝死,所以才沒被抓到。那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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