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建功立業談笑間 把暴民關在籠子里

悟道是件好事。

但你悟道之後,也許會和陽明先生同樣地失望。

陽明先生生活在一個權力社會裡,在這個世界,權力無所不在。

權力是個壞東西,它不光是腐蝕掌握權力的人,同樣也腐蝕被權力凌辱的人。

掌握權力的人,會被異化為暴君。被權力凌辱的人,會被異化成無知懦弱而又殘暴的奴隸。事實上,正是奴隸和暴君的兩極社會,才構成了權力的現實。如果社會上不存在著奴隸,那麼暴君也就不被稱為暴君。但世上一旦有了暴君,他就會想盡辦法把儘可能多的人異化為奴隸,以延續權力的效力。

權力是暴力的產物,它的一端是暴君,另一端是暴民。

陽明先生一定深入想過這個問題——又或者,以他的智慧,也許根本用不著想,上德不德以為有德,連這種事都要費腦筋去想,那未免太沒勁了。

但陽明先生一定曾經長時間盯著負責軍營後勤事務的一名老衙司在看。

這名老衙司真的好老了,頭髮花白,腰身佝僂,走幾步就要喘息上大半個時辰。如這般老人應該坐在家門前,品著香茗,安享晚年,但他卻必須要出來工作,以養活他那正坐在家門前,品著香茗,安享青年的兒子。

養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比養個老人更要花錢。老人最多不過是一口熱乎飯,一碗溫水,再就是陪著聊聊天,這就夠了。可年輕人的需求就比較多,他要吃最精美的飯菜,穿最華麗的衣服,還需要年輕美貌的女人——而且一個還不夠,似乎多少美貌女人也不夠。

所以這老衙司,他的家庭負擔就比較重。

朝廷開出來的微薄薪水,最多只能讓老衙司餓不死,卻無法滿足他兒子的無盡慾望。

只能是另想辦法。

辦法也不是沒有,老衙司的工作是度支軍中糧草,一旦有徵剿土匪的官兵要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老衙司就會比任何人更早地知道。所以這老衙司就在土匪的總部掛名了個信息搜集員的兼職,勉強維持了家用。開始時陽明先生也沒有注意到這個不起眼兒的老衙司,但幾次徵調官兵,山匪都聞風而走之後,陽明先生就盯上了這個老頭兒。

拿這個老衙司怎麼辦呢?

殺了他?

好像不妥吧?你陽明先生是個悟道之人,至於跟個老衙司過不去嗎?

留著他?更不妥,這老頭天天不辭勞苦替土匪送情報,看著讓人上火啊。

想來想去,陽明先生在晚上臨睡覺時,突然派人把這個老衙司叫進來,商量道:老人家啊,你這麼大年紀,還兼職替土匪賣命,真夠敬業啊。你說我要殺了你吧,你年紀真是太大了。不殺也成,可你至少得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吧?

老衙司詫異地看著陽明先生:巡撫老爺,我聽不懂你的話耶。

陽明先生攤攤手:聽不懂就算了,推出去斬了。

老衙司驚叫起來:老爺老爺別玩兒真的,我招我招我全招,我把土匪設置在城裡的秘密聯絡站全部告訴你,求求你別殺我……

陽明先生搖頭嘆息:唉,人性啊,人性!

陽明先生先下令將城中土匪的秘密聯絡站全部拔除,然後下令:既然人性如此難纏,是非好歹懵懂不知,那也好,咱們就弄個鐵籠子出來吧,把暴民關進籠子里,或許你們會老實一點兒。

又嚴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開列各戶籍貫姓名年貌行業。日輪一家,沿門詰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時報官,如或隱匿,十家連坐。所屬地方,一體遵行。

這就是《靖亂錄》中所記載的,由聖者陽明先生所推行的保甲法。在此之前,民眾還是有一定自由度的,而保甲法的實施,將徹底剝奪民眾那微乎其微的自由度,從此淪為囚籠中的奴隸。

以陽明先生的聖者之智,他要琢磨著把老百姓關進籠子里,老百姓又能有什麼辦法?

然則,以陽明先生聖者之智慧,他為何不選擇把暴君關進籠子里呢?

很簡單,暴君只是暴民的產物,你依附暴君,對付暴民是可以的。但如果你想對抗暴君,首先遭遇到的就是暴民——而這就意味著,你將淪為天下人的公敵。陽明先生可不傻,才不上你這個當。

而這個保甲法,於民眾而言並無絲毫實際意義。事實上,正是因為民眾先行將自己關進了無知的籠子里,所以才會有陽明先生的保甲法。任何時候,一旦民智開啟,獲得智慧,也就獲得了與權力分庭抗禮的資本,這時候,民眾也就獲得了自由——總之一句話,民眾的自由,只能是通過智慧自行獲得,任何人,哪怕是聖人,也無法拯救一個沉溺於無知之中的惰民。

這或許是陽明先生保甲法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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