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篇 第九節

隊員們一聽,呼啦啦向夏明若圍攏來,抬腿的抬腿,抬手臂的抬手臂,將他架到空曠處,齊心協力喊著號子往上拋:「烏拉——!烏拉——!」

夏明若尖叫求饒:「我怕高!我怕高!」

大叔端著酒笑罵:「小心點兒,別摔著那小子。」

夏明若終於被放了下來,頭暈眼花地爬回楚海洋邊上,那幫人癮頭沒過夠,竟然又跑去扔豹子。豹子可沒這麼好運,扔兩下倒要被摔一下。老黃也頗感樂趣,喵嗚喵嗚地隨著豹子騰躍。

錢大鬍子樂不可支,往沙面上一滾,四仰八叉躺著。大叔扔完了徒弟跌跌撞撞地回來,也這麼就地一躺。

他們和隊員們忙活了一天,終於將赤奢城的地面情況基本摸清。這個城大小是高昌古城的一半,也就是半平方公里,城周還有耕作痕迹。所以當年城裡除了有佛塔敵樓,有兵營,有衙門府第,還應該有一條熱鬧的街道,上百間民房,有茶鋪、酒肆,有客店、車馬驛……

天色一亮,城市便醒來。

守門的士兵會在晨曦中放進第一支商隊,領主整裝要去歡迎大唐遠道而來的使者;城外的農夫開始在河流哺育的綠洲上勞作,攤主夫婦捧出熱騰騰的金黃的烤餅,鐵匠和他的徒弟配合默契地掄著鎚子,美麗的姑娘站在酒肆前吆喝「來喲來喲」;年輕的僧侶告別了師父,牽著駱駝,踏上了去往遠方的征途。

赤奢水,母親河。

當她終於失去了對這片土地和人民的憐憫,改道流淌向他方,這個生機勃勃的城市便也與西域無數的廢墟一樣,成為瓦礫與殘垣斷壁。詩人形容:「就像天幕下一具碩大無比的扶箕沙盤。」

「我的朋友,」錢大鬍子咂了咂嘴,長嘆說,「考古啊,它的誘人之處在於能夠通過蛛絲馬跡去還原早已逝去的歷史,或悲或喜,歷歷在目。」

大叔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點頭:「外人哪裡懂得!」

錢大鬍子嘿嘿笑,突然爬起來跳上身邊的半截兒土牆,喊道:「今天,我們膚淺地還原了一個城市的歷史;明天,讓我們去還原一個人的歷史。明早七點,起床挖墳!」

「鬍子,好!」大叔不失時機地起鬨,「弟兄們,再歡呼一次!」

半醉的科考隊員們又將豹子拋起來:「烏拉——!」

一個人的歷史,或者準確地說是少女的一生。

她十六歲,墓室壁畫上寫得清清楚楚。

她生活於漢文化廣泛西傳的年代,中原強大的王朝設立了西域都護府,經營也是警惕著許多芥子般的小國。看得出赤奢城受影響極深,壁畫上除了有一小段佉盧文題記外,其餘均是漢字,而這段佉盧文題記根據以往經驗判斷很可能只是壁畫作者的簽名。

墓室的主人處在畫面的右下端,圓圓臉蛋,高個子,頭髮捲曲貼在面頰上,眉毛很濃,眼睛又黑又大,鼻樑挺直。她長身玉立,雙手合十,遙望著西方,千年來一直沒有移開目光。

「姑娘,拜佛哪?」大叔爬下墓室,輕輕地問她。

「不,」錢大鬍子解讀著壁畫上的文字,「西方是她的故鄉,鄯善。」

「噢噢!樓蘭姑娘!」夏明若一夥趴在墓口上興奮不已。

「沒輕沒重!」大鬍子抬頭吼道,「腦袋都給我縮回去,向後齊步——走!再把墓壓塌了壁畫就沒了!還有那個搗蛋的,你檢查寫沒寫好啊?」

夏明若吐了吐舌頭,翻個身坐在地上寫檢討書,楚海洋環著手觀摩:「錯了。」

夏明若仰頭:「啊?」

楚海洋說:「夏白字先生。」

夏明若舉起紙:「哪個呀?」

楚海洋用手點點:「這個字。」

夏明若問:「到底哪個呀?」

「這個!」楚海洋不耐煩,一把搶過紙筆教學說,「這個字應該這麼寫!你讀過書沒?你怎麼考上大學的?語句不通……」等他再抬起頭,夏明若不見了,老黃同情地望著他。

楚海洋說:「啊!」

夏明若從墓坑裡探出腦袋,笑眯眯地沖他拱了拱爪子,卻不留神被大叔撞到了一邊。

「別信,別礙手礙腳!」大叔毛著腰移動,要和錢大鬍子一起將棺板重新蓋上。

夏明若連忙說等等,他爬到墓室一角扒拉出已經被細沙掩埋了的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棺中。古屍面部按照當時的葬俗蒙著白綾,必須等到實驗室才能揭,如果貿然去動,很可能會把臉一起扯下來。

大叔看著面具,讚歎說:「多漂亮。」

大鬍子深以為然,他跳出墓室吆喝,外面的隊員便開始掏坑,工具是清一色的小鏟,手法是蠶食。他們正在掏一個較規則的出入口,並且嚴格控制出入口的大小,一旦棺木能被抬出,立刻住手。

豹子是非專業人士,負責搬運掏出來的細沙,他笑著說:「嘿嘿嘿,考古隊集體盜墓……」

大叔一流星拳把他捶出老遠,又趕過去蹬了兩腳。

錢大鬍子自知理虧,便故意沉下臉說:「幹嗎?我自己家的姑娘,看兩眼都不行啦?再說了,」他嘀嘀咕咕找理由,「新疆所有個考古小隊常駐樓蘭,大不了我通知他們就是了……」

「問題是讓他們挖還不如讓我挖!」他又理直氣壯。

「行了行了,師尊,」夏明若拍他的肩,指指自己,「我們的,明白。」

大鬍子很感動:「還是你貼心。」

夏明若受到鼓舞,埋頭挖土,挖了一陣想起來說:「難不成又是一個從樓蘭嫁過來的?」

「哎喲,提醒我了,九成是。」楚海洋說,「樓蘭窮山惡水,偏偏美人傾國傾城,據說西域王公皆以樓蘭公主為妻,這位姑娘看樣子地位也不低。」

被打飛的豹子又爬回來,心生嚮往:「美人兒呀,那到底該長什麼樣啊?」

「噢!那個嘛,」錢大鬍子扔掉鏟子,叉著腰站起來,抬頭挺胸說,「樓蘭人其實是亞歐混血人種;我這個民族呢,屬於大月氏的後裔,基本上和樓蘭人是同一個祖先。所以樓蘭美女的模樣,可以參照我英俊的側臉自行想像。」

眾人凝視了他一會兒,最後大叔開口:「鬍子,在我們那邊,長成你這樣的一般不稱為少女,而叫魯智深。」

「……」鬍子招呼,「幹活!幹活!」

沙漠的乾燥對古墓來說是件好事,在水汽豐沛的地區,能很好保存下來的墓葬外圍往往填壓了幾十、上百噸的白膏泥,令後來的考古者們叫苦連天。

挖到一定程度,夏明若的支撐架又派上用場,當他忙上忙下的時候,楚海洋開始給壁畫刷上保護泥。當年洋人在西域偷竊壁畫運回歐洲,用的也是這種泥,可那些被珍藏在博物館裡的藝術瑰寶,卻大部分毀於二戰,想來叫人欷歔不已。

因為材料不夠,夏明若的支架只做了一半,他打個呼哨,與人換班。錢大鬍子等人協助楚海洋,在棺木外裹上厚厚的毛氈,並用粗麻繩固定。

今天幾乎沒有風,天氣晴朗而嚴寒;墓坑上下眾人各忙各的,靜悄悄一片。突然隊中的助手兼電報員小於大呼小叫地衝來:「好消息啊!好消息啊!」

大鬍子問:「什麼好消息?」

小於氣喘吁吁:「老……老師!好消息!我剛才收到新疆所樓蘭隊的信息,他們在樓蘭發現太陽墓葬啦!」

其餘人問:「什麼叫太陽墓葬?」

「哦!」小於說,「這是他們起的名字,據說就是一個巨大的墓坑,除了棺槨外,坑裡還層層疊疊壘放著粗圓木,首尾順序一致,從上面看呈光線放射狀,所以叫太陽墓葬。老師,他們高興極了,這個發現會震驚世界的!真是個好——」

「好個屁啊!!!」眾人齊聲吼他。

小於被嚇退了一步。

楚海洋說:「同一個部隊一連和二連還有競爭呢,好你個小於,吃裡爬外。」

大鬍子大怒:「同志們,咱們也挖!挖了直接帶回北京去,就不告訴他們!誰讓他們有好處獨吞!」

「啊?……不告訴?」小於怯生生說,「我已經告訴他們了,我們發現了赤奢城,還發現了古墓,他們正在派人來……」

新疆所人馬未到,電報先到。錢大鬍子看了滿臉不以為然:「哼!」又連連催促:「快挖,快挖,挖完了就跑。」

眾人問:「帶著棺材跑?」

大鬍子賭氣說:「就帶著跑!怎麼著?還敢搶咱們家姑娘?對了,乾脆我再看姑娘一眼。」

他說著就要去開棺,有人撲上去攔著說:「老師,紀律!」

大鬍子挖著耳朵說:「嗯?啥?」

那人說:「紀……紀……您也讓我看一眼行不行?」

大鬍子吼:「有誰不想看的?」

隊員們面面相覷,最後都賊兮兮地笑出來。

剛裹好的毛氈又被打開,眾人將棺蓋放在古墓邊臨時搭建的帳篷里,然後墓上墓下圍了兩圈,看著棺木大氣不敢出。

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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