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篇 第四節

大鬍子跳起來:「放你個屁的不可能!風都來了還不可能!」他急促說道,「羅布人有個傳說說冬天有一種風叫『寒鬼風』,說是五十年刮一次,刮一次地上五十年不長生靈,他媽的原來不是哄娃娃!不會就讓我們碰上了吧?」

他將駱駝身上的重要物資卸下來往帳篷里堆,又沖著傻愣愣的隊員們嚷:「快呀!」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立刻分散跑去加固帳篷,一時間營地里雞飛狗跳,你撞我我踩你,鞋都跑掉了,喧鬧聲不絕。

夏明若鑽進帳篷又鑽出來,楚海洋吼道:「少爺!這關頭你就別添亂了行不行?我們幾個可都得去築防風堤呢!」

夏明若驚慌地說:「誰添亂了?我的貓不見了!」

他急忙忙衝出帳篷,四下里喊:「老黃!老黃啊!」

正巧亂軍之中大叔也在喊:「豹子!豹子!……別信,你看見我徒弟沒?」

「沒看見!」夏明若急得汗都出來了,「還有我的貓呀!我的貓哪?」

他原地找了兩圈,扣上皮帽就跑,大叔也跟著。夏明若跑太急,不小心栽了個大跟頭,吃了滿嘴的沙。大叔拉他起來,見其唾得正起勁便有些幸災樂禍,關切地問:「好吃嗎?」

「呸呸呸呸!呸!」夏明若抹嘴,「香,好一股駱駝騷味。」

大叔大笑,說:「走,咱倆加快速度,起風之前還能回來。」

夏明若倒站住了:「咱們去哪兒?」

「四處轉轉,東西丟了還能傻坐著?」大叔說,「沒事,據我經驗,現在離真正的黑風暴還有一陣子。」他指著最近的沙丘說:「到頂上去,昨天我告訴豹子說是個古墓,你知道的嘛,豹子向來連睜眼瞎話都信。」

「不謀而合啊,」夏明若裹緊了軍大衣緊跟他,「我也覺得老黃就在這個方向,好歹養了十年的貓了,行為模式我一清二楚。」

其實行為模式這種東西很難說,比如此時的營地中,老黃正從炊事員古力姆的挎包里往外鑽。

古力姆拎著老黃的後脖子,憋足了力氣在它腦袋上練彈指功:「阿……阿囊死給!貓(第二聲)的么找死!我佛(說)兩根胡蘿蔔子(這)么重?!原來都四(是)你的緣故!」

老黃波瀾不驚地忍受著,因為它是一隻做大事的貓。

至於豹子,更是哪兒也沒去,只不過和睡袋一起被沙子埋了。十幾分鐘後,他們重新團結回楚海洋周圍,後者才驚覺大叔與夏明若已經不知去向。

相比古荒大漠,這樣的沙丘小得可憐,高度也不值得一提,可真要憑著人的腳力往上爬,又是要命般艱難。尤其是大風呼嘯黃沙流動,兩人幾乎是一步一跌,大叔乾脆解下腰間的麻繩,把兩人系在一起。二十分鐘後他們到達坡頂,張望著近在咫尺的雅丹群。

大叔指著百米外的峽口喊:「昨天晚上本來想在那兒紮營,但嚮導們堅決不同意!因為兩面沙崖太陡,而且也不是必經之路!別信你是沒來過沙漠,其實風沙比什麼汽車坦克都要厲害,真是壓死人不含糊,你看咱們腳下,剛踩的沙坑,小半米深,可眨眼就被抹平了!」

夏明若仍然在唾沙子:「呸!……哎喲,嗓子都痛……好歹出發前我還花了半個晚上把《土壤學》和《沙漠研究》看了!」

「啥?紙上談兵!羅布沙漠啊,那冬天就是和塔克拉瑪干不一樣,和內蒙那邊的也不同,風特別大,」大叔擺擺手,喊道,「行了,回去吧,看樣子撲空了!」

夏明若彎腰不停咳嗽,懷裡的手電筒掉了。

話說這人全身上下也就這隻手電筒值錢,光束集中,且照程極遠。原本屬於學校里的俄文老師,往上可以追溯到抗戰勝利後蘇聯紅軍控制東北時期。他撿起手電筒來無意間擰亮,峽口附近便有東西一閃而過——也就是那麼零點幾秒,卻叫兩個人都看見了。

「反光?」夏明若不確定地問大叔。

「拿來。」大叔接過手電筒,再細細一瞧,又什麼都沒有。

兩人各自愣了一陣,隨後不約而同地往峽口方向沖,大叔邊跑還邊有意見:「想不到你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

夏明若冤枉死了:「舅!我拴在你身上呢!」

「哦!哦!」大叔趕忙停下,夏明若一時剎不住撞在他後背上,兩人稀里嘩啦一口氣滾到了沙丘底。再爬起來,夏明若磕到了,灌了滿鼻腔的血,他使勁兒地捂著,鮮血便沿著指縫一滴一滴落在黃沙上,結成一個個暗色團塊。

大叔托著他的下巴讓他仰頭:「年紀輕輕,倒病懨懨的!你他媽豆腐做的吧?」

夏明若最不愛聽這話,瓮聲瓮氣地反駁,大叔用髒得結了板的衣袖替他擦血,左右開弓動作頗為粗魯:「我說乖乖,舅舅可比不得你爹娘,忍著些。」

夏明若被他擦得滿臉生痛,嗷嗷叫著說:「行了行了,心領了。」

大叔便空出手來解繩子:「你先回去,我馬上就來。」

夏明若含糊地拒絕,表示沙漠廣袤,掩藏有大量的古代人類活動遺迹,散落文物之多,相當驚人,碰見不撿,那叫瓜娃子。

大叔說:「我還真沒罵錯你。」

夏明若催促他快走,一會兒又問:「這血怎麼止不了啊?」

大叔指指鼻子說:「因為裡面有沙,被沙子磨著哪有不出血的道理。」

夏明若咕噥:「偏巧我就是鼻黏膜最脆弱,算了,不想它就得了唄,舅舅快走。」

說也奇怪,一下沙丘,就有股橫風推著他們跑,兩個人是連滾帶爬跌跌撞撞,互相攙扶著好容易才到了峽谷口,要不是穿得厚重,早就報銷去半條命。一路上大叔都亮著手電筒,那寶貝彷彿輕易不肯露出真面目,反光點時隱時現,近到跟前,又看不見了。

大叔將手電筒咬在嘴裡,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朝沙里迅速地插著,夏明若也顧不得什麼血了,觀察得極為專心致志。大叔緩慢地向前移動,突然刀尖隱約傳來「叮」一聲,似乎碰見什麼硬東西。

大叔扔了匕首就往下挖,只挖了不到十厘米,無比鄭重地舉出了一隻白酒瓶子。

酒瓶子上標籤仍在,正面:大救星二鍋頭,63°,北京·通縣,國營大柳樹鄉小黃庄東方紅酒廠;反面: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大叔心潮澎湃:「奇蹟呀,夏別信小同志!我們竟然在羅布沙漠的腹地找到了一隻白酒瓶子,還是空的!」

夏明若也很動情:「這是來自家鄉的酒啊!我彷彿聽見了我爹那無比親切的聲音:『明若啊,今天逃課吧,咱爺倆出去溜達溜達!』」

兩人激動地將酒瓶子砸得粉碎,站起來要往回走,夏明若卻發現了不對勁:「舅舅,那是什麼?」

大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見一股黃煙從瀚海般的沙丘後驀地升起,旋入天際,夏明若說:「大漠孤煙直。」

大叔的臉瞬間變了色:「你還有心情背詩!那是風!黑風暴——!」

只在夏明若瞪大眼睛的一當兒,那股煙嘭地散開,如衝天巨龍捲起萬噸沙石雷霆般地殺來,剎那間天昏地暗,濁濤滾滾,狂沙如幕。夏明若手足無措,大叔拉起他便跑。

也只跑出幾步,天邊的黑浪便翻了過來,如一口大鍋扣住了人。浪頭攜著尖厲的呼嘯,帶著寒氣,夾裹著卵石沙粒以及一切它所能掃蕩之物,鬼哭狼嚎,排山倒海,從夏明若和大叔頭上滾過,把兩人猛然推倒,壓趴,將子彈般嗖嗖飛行的沙粒劈頭蓋臉地打在他們身上。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大叔的臉上痛得就像鞭子在抽,他摸到夏明若的胳膊,立刻把他拽過來,打開手電筒一照,發現這小子倒他媽的手腳快,滿腦袋蒙得嚴嚴實實。

「別信!」大叔對著他的耳朵喊,「站起來!跑——!」

夏明若勉強支起身子又跌倒:「往回跑?」

「不——!」大叔喊,「順著風跑!逆著風是要死人的!」

大叔咬牙拉他起來,奮力邁開腳步:「跑——!」

夏明若眼睛完全不能睜開,他覺得似乎正踩在波浪上,甚至控制不了自身,這一波一波的狂浪拋著他往上翻,推著他往前沖,然後把他扔進流沙中埋葬。

幾乎是絕望之際,大叔卻喊了一聲「天助我也」,夏明若被他拉著掉進了一個大坑,撲簌簌直摔到底,人都摔蒙了,嚇得大叔給他掐了半天人中。

夏明若扯掉面罩,還有些眩暈,他感覺風小了許多,便問:「這是哪兒?」

大叔說:「我也不知道。剛才那陣風把我們吹進了雅丹群,雅丹地帶溝壑縱橫,跟迷宮似的,咱們現在大概在哪個深溝里吧……哎喲我也管不了了!真是謝天謝地!」

夏明若仰頭,借著手電筒光看見風暴仍在咆哮,與高高的沙崖貼肩而過。

「真像是死過一回似的。」夏明若喃喃,「上回在雲南娘娘墓里遇見漲水,現在想起來真是小意思。」

大叔擺手說:「往後你就知道了,其實都是小意思。人生百年總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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