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篇 第一節

北京的慕容別信打了個大噴嚏,繼續埋頭填寫學生登記表,填到家庭成分,熟練地寫上:工人。

他爹說:「放心吧,咱們家上數八十代貧農,下數八十代還是無產階級,跟地特反壞右軍閥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怎麼也運動不到咱頭上。」

夏明若放下筆觀察他爹:「爸呀,你怎麼臉色不好?」

夏爸爸摸臉,嘆氣。

「怎麼了?」

夏爸爸說:「唉,煩惱……」

夏明若在椅子上僵了半天,眼淚在眶子里打轉,顫抖著問:「……媽終於不要你啦?」

他爸憂傷地問:「如果我和你媽離婚,你跟誰?」

「那還用問,跟媽呀!我媽那麼女中豪傑,我要是敢說一聲不,明兒你就看不見你兒子了。」

「唉,兒子也靠不住,我這老了可怎麼辦呢……啊啊呸!」夏爸爸拍桌,「誰說你媽不要我?!」

「那誰不要你?」

夏爸爸捂臉,羞憤道:「媽勒個巴子的,是王國棟!」

「啥?」這回輪到夏明若拍桌了,「王國棟竟然纏上你了?這是鬧哪出啊?前幾年聽說他出工傷被鉛球砸了腦袋,醫院說沒問題,這不是還是有問題嗎!」

夏爸爸點煙,抽煙,吐煙圈,幽幽地望著遠方說:「我不該給那廝介紹對象,更不該把隔壁衚衕的那個寫詩的張大秀介紹給他,最不該的是,在他倆吹了以後,我竟然及時地跑去安慰他並且痛斥張大秀。如今那廝既學會了寫詩,又把我當成感情寄託,那首《贈導師夏修白》弄得全廠都會背了:月亮啊/他/為什麼是月亮/因為/在夜裡/他有光。照耀啊/在/心上/多麼地/多麼地凄迷/閃亮……」

夏明若從椅子上滑下來,往門口移去,夏爸爸拉住他的衣裳領子:「你別想去背給海洋聽。」

夏明若抽搐著,連嘴都笑豁了。

夏爸爸抓住他追問:「兒子,怎麼辦呢?給想個主意啊!」

…………

前文說到夏爸爸是個眉清目秀的騙子,個性狡猾,每年都要帶壞一批剛進廠的小青年,這個騙子的本名叫做夏修白。

這個名字正常嗎?不正常!

又是修正主義,又是白專道路,簡直是視革命大好形勢於無物,罪大惡極!

於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斗,被居民委員會大媽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兒偶遇了正被銬在凳腿上的初中生王國棟(註:該生參與某校「百萬雄師」與「工農前線」兩派武鬥,用板兒磚拍人)。

居委會主任大嬸手舞足蹈,唱道:「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要是革命你就站出來,要是不革命,就滾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

夏修白起先倒是跟她進行了激烈的搏鬥,但是沒搏鬥得過,後來便跟著抽筋:我革命!我革命!當機立斷改名「夏東彪」,取義毛主席萬歲!林副主席萬歲!折騰完了夏東彪就回家了,順便也把住在一個大院里的王國棟保出來。

過了幾年林彪墜機了,夏東彪趕忙改名「夏東恩」,即熱愛毛主席、周總理。等到「文革」結束後,他又把名字改了回去,於是夏修白還是叫夏修白。

這麼兩面三刀你還不能說他,一說他就給你哭。

他淚眼婆娑,撲在桌子上號啕說:「呀呀呸的!我家老頭子師從沈錫卿,九歲登台,十八歲給梅先生配戲,人稱崑腔『麒麟童』,上海灘玉蘭、芳華、雪聲哪家劇團、哪個名角不喊一聲師父?死之前你們說他是黑幫大毒草,死之後倒說他是人民藝術家,有這麼糟踐人的嗎?」

這時夏明若必定幫他配戲,爺兒倆咿咿呀呀那叫一個精彩。

至於王國棟,今年二十八歲,頗為魁梧,片兒警,新出爐的區十佳青年詩人,代表作《讓我的情詩插滿你的墳頭》,內有名句:

「我要燃燒/啊/灼傷!/我要衝撞/啊/瘋狂!/我掙扎的冰的搖擺的光與暗的靈魂/帶著鐵鏽/和/憂鬱的/蒼白/血跡斑斑地/斑斑地/來到/你的墳前……」

張大秀就是因為這首詩才跟他吹的。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黃降耗子,夏修白降王國棟。王國棟非但公開宣稱夏修白就是他的精神導師,還隱隱流露出願與其賞風吟月、共度餘生的意思。夏先生避之不及,且一想到要被情詩插墳頭的將來,臉就有點兒綠。

這天傍晚王國棟下了班,沖個澡,又顛兒顛兒往夏家來。

正巧大學歷史系和數學系籃球賽,夏先生便被兒子拉著看球去了,夏媽上夜班,只留下老黃看門。

老黃立於牆角,凜然地看王國棟一眼,繼續蹲守耗子。

王國棟還挺高興:「黃啊,回來啦?有空上我們家蹲幾天,最近我們家也鬧耗子,我們家耗子個大味美,富含維生素和礦物質。」

老黃低頭思索,然後跟在他屁股後面走了。

結果王國棟也沒回家,就把老黃往自行車龍頭上一堆,直奔學校看比賽,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黃啊,知音啊,春雷一聲動,詩歌的黎明已經到來了云云。

…………

但他把老黃帶去了卻再沒帶它回來。

十天後,一隻虎斑紋大貓流浪在瀋陽街頭,有好心人根據貓脖子上的銘牌(寫著「吾乃常山衚衕趙子龍是也」),千里迢迢送貓上北京,兩家晚報追蹤報道,狠狠宣揚了一把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社會主義大家庭充滿了愛。

可問題是夏家一直沒想起來貓丟了。

正乘著涼呢,熱情正義的女實習記者們就衝進來了,滿大院的老少爺們兒趕緊捂著胸口逃回家穿衣裳。三分鐘後,夏家父子白衣勝雪衣袂飄飄地出來,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嘆:感謝祖國感謝黨,感謝社會,感謝你啊——好心人!

名為送貓,實則藉機上北京旅遊的小學生說出了練習已久的「不用謝!是雷鋒叔叔教我這麼做的!我的名字叫做紅領巾」後,心滿意足地走了。兩人這才轉身要教訓老黃,結果發現它經歷過如此艱難險阻竟然又胖了,不愧是一隻貓蠱、一隻妖貓。

目睹此情此景,王國棟又詩意大發,當晚糾纏夏修白不止,非要他說詩歌聞後感,夏修白怒吼:「國棟你要鬧哪樣啊?你是要我死嗎?」

夏明若則抱著貓上楚海洋家串門兒。

楚海洋正坐在帳子里整理洛陽古墓發掘資料,夏明若把老黃一扔,也往蚊帳里鑽:「都是要寄給老周隊長的?」

「嗯,」楚海洋埋著頭,「發掘報告由河南方面撰寫,最後由老頭兒過目把關。」

夏明若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問話說:「最近好幾天都沒有老頭兒消息,去哪兒了?」

楚海洋說:「在歷史所,天天舌戰群儒。」

戰的就是墓主身份問題。

因為墓誌被某盜墓賊意外毀壞並且無恥窩藏,墓主的身份便成了爭議中心。老頭兒不得不同時面對來自太子派、親王派、駙馬派、保皇派(認為墓中埋葬的就是隋煬帝)的挑戰。

這些觀點老頭兒通通不同意,但他本身的觀點又是那麼的含糊不清,目前他只認為,第一這是個武將,第二他地位特殊。此人衣著精美,隆重下葬,棺槨兩旁侍立著千秋萬歲與將軍俑,且使用了石棺槨。

由於「凶禮不記」的傳統,隋唐兩代的文獻中都沒有記載什麼品階的官員方可使用石葬具,考古界根據歷年資料分析,兩代的石槨棺均僅用於皇室成員和功績卓著的勛臣。老頭兒則傾向於勛臣說,還是因為墓中壁畫也繪有列戟。

前些年,陝西發掘了唐代功臣、鎮國大將軍、薛國公阿史那忠墓,墓里也發現了列戟,一共是十二戟;而本墓中竟然有十八戟,可見此人是何等的功勛通天。但此人偏偏還是個罪臣,畢竟用貓鬼壓墓是極其歹毒的咒術……

林林總總的猜測困擾著眾人,而營造此墓者的態度則湮沒在歷史迷霧後,也許真要等到宇文大叔良心發現,把墓誌掘出來,一切才雲開霧散了吧。

時間在爭論中過去了幾個月,深秋時候卻傳來了令人擔心的消息:夏明若的老師失蹤了。

夏明若的老師姓錢,叫錢可汗,也是李老頭兒的學生,所以嚴格按輩分兒夏明若其實是老頭兒的徒孫,楚海洋的師侄。

這個錢可汗老師並不是純種的漢人,長著一臉絡腮鬍子,十分高大,個性也很有點兒北方邊疆民族的特色,勇猛彪悍,有時候視規則於無物(要不怎麼與夏明若一拍即合)。

他參加了一支前往古絲綢之路的科考隊,十月底出發,一路考察了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到了玉門關時他卻與幾名科學院的同事一起說要四處看看,說好了一天之內回來,就沒帶什麼給養。結果卻從此失去了聯繫,算到今天已經三天了。

甘肅方面專門派了搜索隊四處尋找,但消息傳到北京後誰都坐不住了。楚海洋和夏明若主動提出要去,於是經過批准,草草準備後,來自北京的搜索隊一行十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