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篇 第三節

話音剛落,就看到老頭兒站在那片埋著前清舉人的小樹林里招手。「來來來,參觀一下民間土木工程師的傑作。」

自然就是指昨天發現的盜洞。

「不簡單,」他拔掉掩蓋住洞口的雜草,指指東面,「從這兒到古墓,途中有兩個深井,都是五十年代用來灌溉的,後來因為地下水位下降就廢棄了。但我剛才勘探過來,發現這個盜洞竟然能將兩個井都連接進去,使之成為現成的通氣孔,真是不簡單。」

老頭兒讚歎:「盜墓也需要才能啊,尋找古墓的敏銳性,再有就是方向感,我還見過盜洞打歪了打到河裡去的。」

他顛兒顛兒走出樹林,看見考古隊成員個個像蔫茄子一般,便晃悠上去鼓勵說:「同志們啊,我國的考古學體系本世紀才開始構建,而盜墓卻已經綿延了數千年。咱們是在和一位老大哥競爭,輸個一兩著也沒什麼嘛,加油同志們,加油。」

眾人納悶說:「你們教授到底在幫誰說話?昨天是誰跟蔫茄子似的?」

夏明若微笑:「習慣了就好,習慣了就好。」

由此到了第三天,周隊長帶著批文回來了,隋墓的發掘工作便正式拉開了帷幕。隊長還是隊長,但先前最反對發掘的李老教授卻成了技術總指導。「……」老頭兒感慨,「這就是人生。」

隨著隊長趕到的還有幾十名解放軍戰士,都是本地的駐軍,來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大墓周圍拉鐵絲網。

因為挖墓的消息早就傳得滿天飛,十里八鄉的老百姓都跑來看熱鬧,管他是顫巍巍的老頭兒、老太太,還是穿著開襠褲的小娃娃,或者是大姑娘、小媳婦,個個都把墓邊上當集市,呼朋引伴從早到晚地在這兒待著,抽煙斗的抽煙斗,閑聊的閑聊,打鬧的打鬧,納鞋底的納鞋底,總之就是沒人肯走。

小史約莫數了數,每天都得上千號人。

這就是考古工作有趣的地方:平日里餐風露宿,跋涉在野獸出沒的深山野谷、茫茫荒漠,面對的是危險與孤獨;而一旦參與發掘,立刻就成了聚光燈下的中心。

動土的第一天便在鼎沸的人聲中結束了。

傍晚收工,夏明若發牢騷:「看什麼看?看猴哪?」

離他最近的一位小朋友立刻回答:「看貓。」

夏明若嚴肅地批評小朋友說:「你沒有同情心。」然後緩緩地回頭,深深地看著老黃。老黃消瘦了。

消瘦了的老黃爬在鐵絲網上。

消瘦了的老黃被兩隻德國軍犬逼迫著爬在鐵絲網上。

夏明若握拳高舉過頭喊:「老黃!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為了真理!英特納雄耐爾!反抗啊!」

老黃受到了鼓舞。

它無比激昂地回頭,朝兩隻狗弱弱地喵了一聲,然後翻過鐵絲網逃了。

夏明若讚揚:「好樣的!有骨氣!」

楚海洋放下鐵鍬,抱起小朋友要送他走:「我知道網有洞,但你不許再鑽進來了,尤其要離這個哥哥遠一點兒,這個哥哥很危險。」

夏明若立刻作怪,撲在楚海洋腿上仰頭喊:「劉狗剩!哥哥捨不得你!」

劉狗剩熱淚盈眶:「小夏哥!你就是我的親哥!」

楚海洋抖了抖便把小朋友扔了。

夏明若把小朋友摟在懷裡,給他一顆糖。

劉狗剩說:「你再給一顆嘛。」

「那你晚上得再摘一隻瓜來。」夏明若說。

「行啊!」劉狗剩說,「今晚偷紅玲家的。」

這時,有人在夏明若耳邊輕輕說:「你壞啊……」

夏明若嚇了一跳扭頭,過會兒卻咧嘴笑起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咱可不能親自拿群眾的一針一線。」那人說:「也對。」

夏明若說:「舅舅別來無恙?」

一身老農裝束的大叔說:「托福托福。」

楚海洋笑著走過來:「一起吃飯去。」

夏明若說:「啊?你倆已經見過了?」

「早上就見過了,」楚海洋說,「舅父大人前來幫助我們挖掘,一天工錢一塊五毛六,管吃住。」

夏明若蹭到大叔身邊,用肩膀拱拱他:「太不道德了啊,先是把墓盜了,現在又跑過來騙考古隊的錢,我們經費很緊張的曉得哦?」

「此言差矣,」大叔莊嚴地說,「頭一次是為了實現個人價值,後一次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產,與國與家,問心無愧。」

大叔雄赳赳又拉過一個人來,這個人看見夏明若時臉白了,然後對大叔恭恭敬敬地點頭,口稱:「師傅。」

夏明若過了半天才說:「豹子,你墮落了。」

豹子立刻躲到大叔身後。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走吧,吃了飯再敘舊。」

敘舊自然是找沒人的地方,四個人趁著月色溜出好遠,找了個土堆後窩著,夏明若還順路去拿了一隻瓜。

夏明若分瓜說:「吃,吃,別客氣。」

楚海洋躺在地上望星星:「舅舅,洞真是你們挖的?」

大叔說:「真是。」「挖著什麼沒?」

大叔說:「說來話長,聽我慢慢講。你們學歷史的,總知道古今之富莫過於隋吧?」

豹子說:「我不知道。」大叔說:「專家解釋給他聽。」

於是楚海洋就解釋:「隋代號稱『國計之富』。」豹子說:「啥?」

「就是有錢,倉庫充實,尤其是糧倉。」楚海洋說,「這兒附近曾經有個洛口倉,史料上載周圍二十里,內穿三千窖,每窖可容米八千石,你想想它的總儲量可以有多大,而這樣的糧倉,隋代還有許多個。」

「《貞觀政要》裡面講,隋文帝末年的時候,國家儲備可以提供往後的五六十年之久,就是說可以用到唐高宗年間,」夏明若捧著西瓜無限嚮往,「那是什麼景象?那是共產主義的景象。」

大叔也做無限嚮往狀:「原來已經實現了呀,真好。」

豹子跟著說:「真好。」

楚海洋指示豹子:「把耳朵眼堵起來,我講話時放開。」

夏明若說:「豹子你別聽他的,楚海洋覺悟可低了,你看這麼有民族榮譽感的事他一點兒都不激動。」

楚海洋撿了顆小石子就砸過去:「話多!」

夏明若一側身躲開,石頭啪一聲砸在豹子腦袋上,豹子跳起來喊:「他媽的真痛啊!」

大叔抽打豹子說:「咋呼什麼!想把民兵招來?」

夏明若罵道:「你們幾個都咋呼!」

這時有兩個更咋呼的遠遠叫起來,它們一叫,全村的狗都跟著叫,嗷嗷嗚嗚一聲比一聲高,大叔拉著豹子就地卧倒,好半天才敢轉動脖子說:「哎喲,怎麼把這兩隻外國狼狗給忘了。」

「咬的就是你們做賊的,」夏明若說,「哎,舅舅,太子墓里什麼樣?」

大叔沉默半晌,然後說:「都是自己人,不妨說實話,也免得你們誤會。第一,都知道隋代節葬,文帝泰陵高五丈,周數百步,大概也就相當於漢武帝茂陵的三分之一。泰陵歷代都被盜,但從沒有聽說誰能拿出東西來。幾十年前我師傅隨著軍閥張白英進泰陵,也是空手而歸。所以我不是沖著寶貝來的。」

「第二,我來是為了了卻我師傅的一樁心愿,是要找一樣東西,這東西他在泰陵里沒找到,一直到死還在念叨。我便想碰碰運氣,萬一有,好讓我九泉之下的師傅老人家安心。」

「那有沒有?」

大叔撓著頭嘎嘎笑起來:「不知道。」

楚海洋說:「你不是進去了嗎?」

「可我進去了沒敢找呀,」大叔說,「遇見兩個邪門兒東西……哎喲,咱們撤吧。」

其餘三人抬頭,發現有人正打著手電筒往這邊走來,估計是半夜爬起來巡田的村民。楚海洋看看錶,兩點了,於是說:「散吧。」大叔便帶著豹子繞到小路上走了。

夏明若和楚海洋回去睡覺,他們睡的都是臨時床鋪,最中間睡的是個壯碩青年叫大吳,夏明若睡他左邊,小史睡他右邊。大吳練過長拳,曾經是全國少年組的武術冠軍,睡著了也威風猶存,一晚上把夏明若和小史打得夠戧。

第二天起來兩人鼻青眼腫,抱怨道:「世界上竟然還有通鋪這種罪惡的東西。」小史說:「這可怎麼辦呢?總得留著命發掘太子墓啊。」

夏明若說:「要不半夜咱倆把大吳給做了吧?」

小史說:「你就不能想個靠譜點兒的主意?就憑我們倆的小身板兒也能動得了他?要不我晚飯時給他下點兒葯吧。」

兩人嘀嘀咕咕,正準備消極怠工,老頭兒那邊傳來消息卻說發掘時間改了,改晚上,白天休息,下午六點上工。

眾人問:「為什麼啊?」

老頭兒也是沒辦法。正值盛夏,古墓里的東西又最不能曬;其次是白天氣溫高,人吃不消;再次,圍觀者太多了。

千八百人,每天是里三層外三層。

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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