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篇 第十二節

楚海洋環顧四周,土坯牆上貼著醫用宣傳畫,旁邊掛一件蓑衣,一隻斗笠,拐杖靠在角落裡;屋裡傢具不多,書卻一摞一摞的,小矮凳上有隻很舊的收音機,幾百封信被隨意地堆在桌角,信封上用工工整整的楷體寫著:「雲南省雲縣,紅星公社,程靜鈞收」。

醫生指著書解釋:「『文革』時縣裡中學燒書,我搶了一些回來。」他把收音機抱在懷裡,微微一笑說:「父親的遺物。」

夏明若終於問出了口:「你為什麼不回去?」

1976、1977年,知青已經開始陸續回城。到了1978年,又出台了全國知青回城統籌就業政策。

如今1979年都過去了一半,莫非這個赤腳醫生還沒有收到回城通知?

「因為我不是知青,」醫生笑了,「我是逃出來的。」

他突然站起來,對著大門外高聲招呼:「嶺老先生,您怎麼來了!」

馬鍋頭遠遠應了一聲,帶著笑意走來,手裡拿著占卜用的羊骨、草稈,還有……雞蛋?

馬鍋頭步履閑散,醫生站起來讓座,馬鍋頭擺擺手,意思是不用,你吃你的。

他踱到床前去看豹子,豹子直挺挺地躺著,聽見聲音便睜開一縫眼,見到是他,嚇得立刻閉上。

老頭兒挺狡猾地笑笑,搬張小凳守在床頭,卻看到里床破毯子里像是有東西在動,他便伸手去揭,一揭不要緊,夏明若悲從中來。

「老黃!」他連飯碗都扔了,「你怎麼跑到別的男人床上去了?」

老黃抓肝撓心解釋:「喵喵喵!喵喵喵!」

夏明若扶著頭淚如雨下:「你別說了,你什麼都別說了……我知道,你的心已經不在我這兒了,我留不住你……」

老黃瞪大貓眼:「喵!」

夏明若蹙眉、撫胸、咬唇、吸鼻子:「我沒事……我想通了……好好跟著程醫生,要懂事,兩口子過日子,平時互相謙讓一點兒,都退一步……」

楚海洋拍桌:「我打不死你們!!」

夏明若與老黃抱頭鼠竄。

「你們的貓啊?」赤腳醫生收拾碗筷說,「都跟了我兩天了,就在鄉政府的食堂。我說了句要回擁翠山,它便一路跟來了。」

「沒嚇著你吧?這是只貓精。」楚海洋問,「長期以來,老夏家堅持培養了很多上級別的妖怪。」

「有毅力。」醫生表揚,夏明若臉上有光,頓時神采飛揚。

正說話呢,豹子卻突然哼哼起來,醫生連忙去看他,他哀號:「我背背背背上!背上!背上啊啊啊!!」

醫生緊張起來:「怎麼了?痛了?癢了?還是有火燒感?!」

豹子說:「長毛。」

「……」醫生說,「廢話。」

「哥們兒!哥們兒!」豹子一把拉住他,「你管我一下吧!你給我瞧瞧這到底是什麼毛病吧!我怕死了!你再看看這彝族老頭兒!兩隻眼睛跟探照燈似的,我不死也要被他看死了,實在不行你把他弄走吧!」

「行行行,」醫生糊弄著,這時又衝進個人來,滿臉大汗珠子,嗚哩哇啦一陣彝族話,醫生大驚失色說:「真的?!」

那人跺地跳腳。

「快去!快去!」醫生急急忙忙拿藥箱,「小陳你也一起去幫忙!」

豹子支起半邊身子說:「啊?你不管我啦!」

「出大事了,」醫生翻柜子找藥品,「布宕家的牛難產!」

豹子眼淚都下來了:「牛難產你就不管我啦?」

醫生莊嚴地說:「一屍兩命啊。小陳!走!」

「唉!」小陳答應著,走幾步又回頭解釋說,「這也是我們兩鄉十七寨唯一的獸醫。」

「看得出來。」楚海洋點頭。

夏明若與老黃又如膠似漆轉回來了,站在馬鍋頭身後。馬鍋頭開始一下一下扔卜卦的羊肩骨,每扔一次都沉思半天,臉上毫無表情。

豹子倒越看越驚,不住地用眼睛瞄夏明若,誰知那一人一貓均毫無同情心,一副你死了咱倆挖坑的架勢,還抖著腳笑。

「咳咳……」馬鍋頭抽煙嗆著了,「翻過來。」

豹子指著自己:「?」

馬鍋頭點頭。

豹子翻過來就給他跪下了:「老爺子!爺爺!我知道這事是我缺德!那罐子里您家的祖宗娘娘,我們這些沒天良的想偷她的寶貝!但我也有句實話,毛主席作證!那罐子我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您老人家是明眼人,求您老人家饒我一命!」

馬鍋頭臉一沉,豹子立馬肚皮向上地躺平。楚海洋和夏明若好奇地圍著,馬鍋頭示意他們幫忙壓住豹子的手腳。

馬鍋頭說:「莫睜開眼。」

「莫睜開,睜開了,你就死了。」馬鍋頭站起來,緩緩捲起袖子,將手裡的雞蛋——看樣子是熟的——在床沿上輕輕敲破剝了殼。

楚海洋和夏明若對視,然後專註地望著他。

他將雞蛋包在手心中,再將手放在豹子肚皮上,一邊打圈兒移動,一邊念念有詞。豹子緊張至極,額頭上汗珠大如黃豆,在脖子上匯成小溪。

「怕什麼?又不痛,又不癢。」老頭兒慢慢說道,手勁也不大,約莫揉了一刻多鐘,突然收了手。

豹子一怔就想起身。

「莫睜眼!」馬鍋頭厲聲呵斥。

豹子立刻又綳直了。

馬鍋頭卻笑了,對著楚海洋他們攤開手掌,掌心裡還是那隻雞蛋,只是蛋白上密密麻麻地全是蟲眼!

連夏明若這種傻大膽都被嚇退了一步。

馬鍋頭把雞蛋扔進屋子中間的火灶里,只聽輕輕一聲悶響,火里騰起一蓬白灰。

好了,馬鍋頭笑眯眯對夏明若做口型。豹子卻不知道好了,仍然挺著屍。

楚海洋沉吟著開口:「嶺大爺……」

嶺大爺說:「噓——出去說。」

寨子里雞犬相聞,鄉民們的屋子都是依著山勢而建,抬眼望去,綠樹掩映中,山坡上的茅草屋頂連成了片。正好是下午時分,青壯年勞力大多都在田頭,只有上了年紀的彝族老婦佝僂著翻曬牛乾巴,還有光著屁股的娃娃追逐著嬉笑打鬧。

「小阿黑!」夏明若抓住一個抱起來,「你怎麼這麼黑?」

那小小朋友眨著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變態哥哥。

楚海洋說:「不許猥褻男童。」說著便要拿手來接,夏明若笑著躲,楚海洋說,「你把孩子給我,別把藥水蹭他身上。」

夏明若這才醒悟過來把孩子放下。這孩子看起來還不滿三歲,歪歪扭扭走幾步後便摔了,夏明若便去扶他,卻不小心碰倒了人家屋後的一根木樁。

木樁是楔形,上面用黑炭寥寥幾筆勾勒出猙獰的獸面。

夏明若一愣,吐了吐舌頭,楚海洋眼疾手快將木樁插回原處,又在夏明若頭腦袋上拍了一下。夏明若捂著頭看馬鍋頭,只見那老人毫無察覺,仍然在前方不緊不慢地走,這才縮著脖子跟上去。

這一路走了好遠,出了寨子又是兩三里,直到一條大河邊。這條河是瀾滄江的支流,水流寬闊平緩,兩岸全是茂密的叢林,山風清冽,空氣中瀰漫著植物的清甜。楚海洋和夏明若不約而同深深吸了口氣,覺得心情一下子愉悅起來。

馬鍋頭並未止步,他兒子正站在河灘上,手裡捧著那隻青玉骨罐。

老人接過罐子,對兒子說:「走吧。」

他兒子對楚海洋和夏明若笑笑,拎起農具,沿著林間小徑漸漸走遠。

老人長嘆口氣蹲下,在腳邊攤開一塊乾淨白布,然後竟將枯柴一般的手直接伸入青玉罐,拿出一根灰白的骨頭,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慢慢刷洗起來。

夏明若屏息靜氣地望著,楚海洋耳語:「洗骨。」

洗骨是很多少數民族的風俗,各個民族操作起來有所不同。

以史書上有記錄的苗族支系六額子苗為例,往往是人死後一兩年內,家人親屬祭奠,掘墓開棺,把骨頭取出來洗刷。乾淨後用白布裹著再下葬,三年後再次取出如前番一般清洗。具體這種洗骨的儀式要重複多少遍,有書說是三次,有書說是七次,到現在還沒有定論。但是如果家人生病了,他們便會認定這是祖先的骨殖不凈所造成,於是再次取骨刷洗。「洗骨苗」這個稱呼就是這麼來的。

彝族與苗族一樣來歷神秘,支系眾多,有的稱「阿細」,有的稱「納蘇」,有的稱「撒尼」,還有「他留」「花腰」等。馬鍋頭這一系,根據發音猜測應該叫「濮蘇」。

馬鍋頭十分專心,每一根刷洗完畢,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楚海洋不好開口,馬鍋頭倒主動說了:「洗了三千年,還要洗下去。」

楚海洋望著他。

馬鍋頭舉起一根長骨說:「都在裡頭,洗不掉,不能燒。」

楚海洋點了點頭,這是說某種毒——蠱的可能性比較大——深藏在這些骨殖的內部,導致骨殖數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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