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篇 第十一節

夏明若扣住墓道口的濕滑巨石,大喊:「舅舅!!」

湍急的水流把他倆沖得如江上浮萍,瀑布水聲隆隆,夏明若咬牙:「喂!海洋!」

「什麼?」

「跟著!」夏明若深吸口氣,放開手,順著激流向前漂去。他在暗河中打轉前行,石頭尖銳磕磕絆絆,約莫三五分鐘,忽然光線刺目。夏明若條件反射地閉上眼,就覺得被什麼東西擋住了,纏得手腳都不能動,越掙扎越緊,等適應了一看,竟然在漁網裡。

他與正在亂動的大叔面面相覷,緊接著楚海洋和豹子號叫著撲了進來。

豹子說:「親媽呀!親爹啊!啊啊啊啊!」

楚海洋說:「快別動!把網撐破了我們都得被衝到山底下去!」

大叔掛在網上亂吼:「這誰幹的啊?還有沒有點兒公德啊?這河是你家的啊?」

夏明若仰天哈哈笑,他四下里看,突然看見亂石灘上蹲著一個人。他扯扯楚海洋,楚海洋再扯扯大叔,三人痴愣愣地看著那人。

那彝族老漢在石頭上磕磕煙斗,笑嘻嘻地望著他們。

「馬鍋頭……」楚海洋喃喃。

馬鍋頭咳嗽一聲,給楚海洋倒酒。

楚海洋一口氣幹掉,恭敬地望著他,等著他問話。誰知這老頭兒像沒看見一般,把酒給他們一個一個倒過去。輪到豹子,豹子頭一低,不讓他看臉。

五個人在溪邊的大青石上坐下,馬鍋頭架起火堆烤粑粑,濕柴在火里冒著青煙。

夏明若搖頭,把酒還給他:「我算了,胃痛。」

馬鍋頭問:「哪裡?」

夏明若在身上比畫:「胃,胃痛!餓的!」

馬鍋頭恍然大悟,在褡兜里掏出個紅薯遞給他。

夏明若說:「謝謝大爺。」

馬鍋頭拍拍他的肩,說了句彝族話。夏明若不明白,問楚海洋,楚海洋搖頭,大叔灌了口水酒說:「嶺定史,他說他叫嶺定史。」

大叔仰頭又問了幾句,馬鍋頭一一回答,表情頗為和善。

彝族有自己的文字,也有自己的語言,且語法十分複雜,外人一般不太能掌握。

大叔解釋:「他解放前是彝族土司,大人物。」

「哦——」楚海洋和夏明若肅然起敬,「嶺大爺。」

馬鍋頭笑笑,帶著老年人特有的矜持與自得:「1952年,北京,見過毛主席,握過手……喏,好了,吃。」

夏明若說:「是是,咱們漢彝兩族友誼源遠流長,紅軍長征時,彝族同胞為了支持共產主義事業,犧牲了不少人,我黨和人民感恩戴德。」

楚海洋接過紅薯說謝謝,突然發現豹子躲得老遠,便問,「豹子,你不餓?」

豹子瓮聲瓮氣:「不餓。」

楚海洋把手裡的粑粑扔給他:「裝!」

豹子接住,一言不發埋頭就吃。

楚海洋哈哈直笑,指著豹子問馬鍋頭:「這小子被您收拾過吧?」

馬鍋頭點頭說:「是,剛綁起來打過,讓他逃了。」

豹子聞言又縮了縮。

夏明若笑嘻嘻往後一躺,眯著眼睛看小陳從樹林子里冒出來,便立刻翻個白眼,裝暈。

「姓楚的!姓夏的!」小陳鬼哭狼嚎地衝到面前,「你們兩個沒良心的!就把我一個人扔在棺材洞里!我的娘!晚上啊,是晚上啊!又捆住手!又捆住腳!還把我的砍刀帶跑了!我想逃但是那個逃不掉啊嗚嗚!滿洞里都是吃人的鬼啊!哎喲我的親娘啊!」

「嗯,嗯,我理解。」楚海洋聽得十分認真,眼神溫和,臉上滿是真摯的同情,夏明若則繼續閉目養神。小陳抹眼淚:「嚇嚇嚇死我了……嗚嗚嚇死我了……有鬼……有鬼……」

「我理解,我理解……」

那廂大叔與馬鍋頭仍然在聊著。大叔慢慢地啜著酒:「老莫蘇,你跟了我們多久?」

馬鍋頭並不隱瞞。「他,」他指指豹子,「壞人,從縣城。」

「小夥子,考古的,」他指指楚海洋和夏明若,「在半路上。」

「你,」馬鍋頭笑著搖了搖頭,「你是誰?」

大叔誠懇地說:「我是小夥子們的舅舅。」

「哦!」馬鍋頭吧嗒吧嗒抽煙,笑了。

馬鍋頭的兒子領著一群青年,背著楚海洋和夏明若的裝備,分開叢生的藤蔓走了出來。楚海洋揮揮手,馬鍋頭的兒子遠遠沖他一笑,舉了舉蟠螭刀。

「謝謝!」楚海洋喊話。

馬鍋頭兒子笑得憨厚:「好刀!」

小陳終於哭訴完畢,過會兒好了傷疤忘了痛,摸著蟠螭刀嘿嘿傻樂。夏明若於是裝作悠悠醒轉,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啃粑粑。

馬鍋頭慢騰騰地和兒子說話,他兒子答應著,大叔卻擱下了喝酒的粗碗,站起來,朝馬鍋頭拱了拱手。

馬鍋頭一愣,大叔又笑了笑,扭頭朝溪邊密林里走去。

夏明若問:「舅舅!去哪兒啊?」

「上廁所!」大叔朗聲答道。

楚海洋與夏明若對視一眼,目送其背影消失。

過會兒小陳納悶:「怎麼還不回來啊?這泡尿可真長的。」

夏明若說:「尿不長,關鍵是廁所比較遠。」

「什麼廁所?」小陳失笑,「荒山野嶺的,還廁所呢?」

豹子這時才明白過來,也跳到馬鍋頭面前比畫一番拔腳就要走。馬鍋頭一虎臉,幾個牛犢子般的青年立刻衝上來把他五花大綁了。

豹子嚎起來:「怎麼不抓他啊?你們怎麼不抓那個舅舅啊?」

楚海洋連忙給他使眼色,豹子順著他的視線看,便發現大石頭邊上還有個褡兜,鼓鼓囊囊的,粗布面破了個小洞,洞里透出青玉的肅殺顏色。

豹子生生把話吞了下去,臉色煞白。

馬鍋頭卻耐心地解釋了,他指指正盤旋在天上的一隻鷹,又指指水裡還不如小指粗的魚,最後搖頭:抓不住的,不抓。他打個呼哨,一群人動身,沿著小溪前行。夏明若和楚海洋被夾在中間,想逃逃不了。夏明若問:「嶺大爺,帶我們去哪兒啊?」

馬鍋頭說:「寨子,就在山後面。」

夏明若腳步有些蹣跚:「我不能去寨子里,我身上有傷,得去醫院。」

馬鍋頭點頭表示他知道,吧嗒著旱煙說:「有傷才要去……要去!」

小陳一拍腦袋:「哦!對了,小夏同志你得去,我們這兩鄉十七寨唯一一個赤腳醫生就住在他們寨子里呢。前些天一直出診,這兩天該回來了。」

楚海洋一聽十分高興,連忙押著夏明若趕到隊伍前面,緊跟著開路的小夥子疾行。一行人進寨時,寨里人家房頂上的炊煙還未散,只是瘦子去了哪裡,他怎麼樣了,沒人問,也沒人敢問。

於是瘦子消失了,就像他唱的那首歌一樣: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了。

楚海洋和夏明若跟著小陳去找醫生,那赤腳醫生果然在家,正一邊燒火一邊看書,也不知看什麼,整張臉都快貼上去了。

「醫生同志!」小陳喊他,「醫生!」

醫生茫然地抬起頭來,認了半天:「哦,原來是鄉里的小陳,你怎麼來了?」

「我來幫你燒火,」小陳把夏明若推上前,「你快給他看看吧,也不知怎麼了,滿身是傷。」

醫生合上書,把夏明若拉到陽光底下察看。一看嚇一跳:「哎喲!小同志,你這是被牛拖了吧?」

夏明若說:「正是啊,同志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經常被牛拖啊!」赤腳醫生長嘆一聲,連忙取藥箱鋪開家當,「先消一下毒,好好好,不痛不痛……酒精嘛總是有點兒刺痛的……好,紫藥水不過敏吧?」

「不過敏。」

「過敏也沒有辦法,我只有紫藥水。」他拔開瓶塞,輕柔地把藥水塗在夏明若的傷口上,「小同志啊,我教你被牛拖後自救三要法,那就是呼救,呼救,再呼救,總會有人來救你的。」

夏明若歪著頭看他。

這個赤腳醫生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七八歲,斯文白凈,臉上總是帶著笑,一開口便知道是上海人。他一邊上藥,一邊對主動幫忙打掃衛生的小陳指手畫腳:「哎喲,儂那隻四腳蛇不要扔掉,蠻好吃的呀!哎喲不要碰那窩蜘蛛,我養來殺蚊子的呀!」

楚海洋怕夏明若亂動,便架著他的胳膊,問:「醫生同志,您貴姓?」

「程,」赤腳醫生柔聲回答,「叫小程就好。」

「程醫生……」夏明若剛想開口,赤腳醫生卻抬起頭來:「好了!過幾天癒合時會癢,不要用手去抓,否則就長不好了。」

「哦,」夏明若對楚海洋炫耀,「我是一個紫人!」

楚海洋向赤腳醫生道謝,卻總聽到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扭頭一看,小陳肚子在叫喚。

「留下來吃飯吧。」赤腳醫生說。

楚海洋正要客氣,醫生擺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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