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篇 第二節

夏明若艱難地撐起身子,幾乎被壓扁的老黃殘喘著從他身下爬出來。

人們把夏明若從地上搬起來,有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問:「小同志,你要去哪兒?」

夏明若說:「省博物館。」「嗯?」那人說,「巧了,我也正要去博物館開會,來來,我幫你拿行李。」

說著推了輛自行車來,不容人客氣便把大包小包連帶著老黃全捆在車架上,夏明若忙不迭道謝。

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人問:「你也去博物館開會?」

夏明若搖頭:「去找人。」

中年人剛想問找誰,迎面便走過來一個人,遠看像撿破爛的,近看才發現年紀輕輕,是個落拓又好看的青年(這麼一說真挺矛盾的)。

這青年高個子長腿,拎著網兜、扛著蛇皮袋、背背掛掛不知道多少行李,正埋首走路,一抬頭見了夏明若便猛退數步,嚯一聲大叫:「他媽的竟然是你!」

夏明若趕忙揉揉眼,一看:「他媽的!」

那人說:「你奶奶的!」

夏明若說:「你舅舅的!」

中年人低頭:「咳……」

青年對中年人畢恭畢敬喊了聲:「孫明來老師。」

孫明來問他:「楚海洋,你這是要去哪兒?」

楚海洋看看夏明若,然後斜眼望天:「我突然不想去了。」

夏明若也眼白多眼黑少:「喲,這才幾天不喝稀的,就擺上譜兒了,我看啊,去了也是個累贅。」

楚海洋說:「我都懶得理你!」

夏明若說:「我又不認識你!」

楚海洋說:「你誰啊?斷奶沒?」

夏明若說:「你爸滿月時我還去喝酒來著,你爸小名兒都是我給起的!狗娃!狗娃哎!」

楚海洋說:「啊呸!不揍你你都不認識誰是你爸爸!」

孫明來說:「咳!」

夏明若找幫手,跳到他身後問:「孫老師,這人是誰?」

孫明來說:「你們都吵半天了還來問我?科學院考古所的楚海洋同志唄。」

楚海洋這才想起來還沒有介紹師長,便壓著夏明若的頭對孫明來一鞠躬:「這位是省博物館的孫明來老師。」

夏明若喊聲「老師好」,便強仰著脖子與楚海洋拼蠻力。

孫明來也沒有辦法,苦笑:「我會議要遲到了,你倆到底怎麼說?」

夏明若把自己的行李卸下:「老師您先去吧,別擔心我們了。」

孫明來遲疑說:「真沒事?」夏明若搖頭。

「……那好吧,」孫明來騎上車,走了十來米又對他們喊,「別吵架!」

夏明若和楚海洋異口同聲道:「哎!」

結果孫明來一掉頭兩人就打起來了。

穿開襠褲的交情也有好與不好兩種,這兩位明顯就是屬於不好的。楚海洋的臉盆突然從天而降,夏明若還沒注意就眼前一黑,幾乎被釘入地下三尺。

街上人群又聚攏:「死了,這下肯定死了。」

楚海洋長吁一口氣,拍拍手上的灰,扭頭看見貓:「哎喲,老黃!」

老黃跳到他懷裡喊:「喵嗚!」

楚海洋說:「你看看你,都胖成什麼樣兒了?肚子都貼地了,也不怕被人逮去吃。唉,也不怪你,誰讓你沒選對主人家。明年跟著我混吧?」

老黃眼中對自由的無限憧憬被一隻蒼白而孱弱的手掐斷了,夏明若站直身體,不說話,陰森森的。

老黃從楚海洋懷裡奮力掙脫,跑了。

楚海洋說:「你壓迫一隻貓幹嗎?真沒出息。」他撓撓頭說:「少爺,等什麼呀,走吧。」

夏明若吊著眼梢說:「怎麼著?求我了?嘿!我還真不去了。」

楚海洋自顧自走了,夏明若勉強站了一會兒,小快步追上。他在火車上看了地圖,知道此行艱難,應該是先去雲縣,再往擁翠山一帶走,路上至少要十天,上山還要三天,嘴硬雖然爽快,但活兒還是要乾的。

省城到雲縣還沒通車,兩人決定先到楚雄地區再想辦法,誰知到汽車站一問,說是往楚雄的車已經開了,下一班得等明天,楚海洋只好把夏明若帶回宿舍。

楚海洋他們這一批從科學院所趕來的年輕考古學者,共計七人,都在博物館一間空屋裡睡辦公桌,中間用布帘子一拉,就算隔出了男女宿舍。廁所在五百米外,一來一回挺鍛煉人。

夏明若一去,引起了轟動。

夏明若小時候在大雜院里有個外號,叫「別信」,意思是這孩子說話不靠譜兒,就是一張臉騙人,所以說什麼你都別信。楚海洋不知道吃過他多少虧,以至於養成了口頭禪:「你怎麼跟我們院夏別信一樣!」「得了,別蒙人了,你當你是別信啊!」

如今別信本尊駕到,楚海洋的同事們自然爭相參觀。

有個二十來歲梳大辮子的姑娘問夏明若:「你幹嗎帶著貓來?」

夏明若問她:「你想抱抱嗎?」

姑娘急切地點點頭,夏明若把貓遞給她,然後笑嘻嘻說:「這貓有毒。」

姑娘嚇得一撒手,楚海洋連忙在夏明若頭上鑿個栗暴,把貓抓回來放在姑娘手上:「你別信。」

一旁站著個民族學者叫小朱的,一聽來了勁,問:「真有毒?」

夏明若說:「你給舔一口試試。」

說著便要拉小朱的手,小朱哎哎哎叫,楚海洋一邊替夏明若鋪褥子,一邊說:「小朱你別信,別信。」

孫明來開完會來請科學隊的人吃飯,問夏明若:「你多大了?」

夏明若說:「和海洋同歲啊。」

孫明來求證,楚海洋還是說:「別信。」

夏明若發作了,要掀桌,楚海洋用筷子點著他:「你掀,有種你掀,我告訴你往後路上還不一定能吃上飯。」

夏明若叼著個饅頭,夾了幾筷鹹菜氣鼓鼓坐台階上看夕陽去了。

孫明來說:「這小同志多有趣啊!」

楚海洋哭笑不得說:「有趣?這是瘟神,送都來不及!」

吃罷了飯,一群人各自做各自的事,孫明來拉著楚海洋,塞給他十斤糧票。楚海洋說:「您開什麼玩笑,我不要。」

孫明來說:「嫌少是不是?拿著!路上省著點兒用。」

楚海洋急了:「我哪能要您的呢,我們有。」

「你就安心拿著吧。」孫明來說,「我答應要帶你們去,現在卻走不開,算是對不起老李的託付了。總之你們先走,我三天後和小朱一起出發,肯定能追上你們。」

楚海洋問:「小朱?」

「嗯,他要去拉祜族自治縣,正好順路帶去。」孫明來說,「咱們此去是探查,不發掘,不用帶太多人。再說老李說的這個事情,暫時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的好。現在的環境誰也說不清,人心隔肚皮,老李他又剛平反,凡事都要留個小心。」

楚海洋點點頭,孫明來吩咐他早點兒睡,兩人便散了。

楚海洋迷迷糊糊睡到五點半,死拽活拉把夏明若弄起來,背了行李往汽車站走,正好趕上。

趕上也沒能買到座位票,兩人挺委屈地盤在發動機蓋上,身邊堆滿了竹籃、扁擔、麻袋、雞鴨鵝。老黃蹲在夏明若的頭頂,毛茸茸的尾巴掃得他直打噴嚏。對面還有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女,毫不避諱地撩起衣襟哺乳,弄得兩個年輕人尷尬不已。楚海洋低聲開玩笑說:「你還知道不好意思?反正你也是你媽奶大的,對了,我也是你媽奶大的,我媽沒奶。」

誰知讓那少婦聽見了,冷冷地看著他們。夏明若立刻與楚海洋劃清界限,指著他對少婦說:「大姐,這就是一臭流氓。」

司機膚色黝黑,鬍子拉碴,人倒和氣得很,說一口四川方言。他打著方向盤問楚海洋:「要去雲縣?」

楚海洋說:「嗯,從楚雄轉車過去。」

司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中途休息時卻對他倆說:「我看你們還是別去的好。」

夏明若問:「為什麼?」

司機說:「聽人家說那邊路又壞了,只能走哀牢山。但最近暴雨多,山裡都是土路,十條倒有九條塌過方,事故出了不少。別說是汽車,連騾馬都不敢走。」

夏明若一吐舌頭:「媽呀。」

楚海洋笑問:「準備退縮了?」

「放屁!」夏明若對司機拍胸脯,「有車,咱們有11路。」

司機嘆口氣:「你們這些娃娃。」

山高路陡,又是大雨傾盆,汽車一路顛簸,從天色蒙蒙亮始發,下半夜才到楚雄。

司機抹去滿頭冷汗連連說毛主席保佑平平安安,這樣的天氣汽車竟然一次都沒拋錨。楚海洋要幫他卸貨,司機擺手說,「別磨蹭,快去打聽往雲縣的車還開不開。」

楚海洋此時饑渴難忍,卻也不敢耽擱,吩咐夏明若看行李後就去敲車站值班室的門。有個老頭兒披著衣裳出來說:「不開嘍,塌方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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