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濁 外篇(八)老帥少帥——張學良父子二三事

日前回國見到老薩的一個長輩,他是北師大歷史系教授,曾作過張學良父子的研究,為此我把在日本收集到的皇姑屯事變珍貴照片二十餘張送給他。他很喜歡,說研究張作霖的時候,曾經採訪過一個張學良的衛士,叫作鄭景山。鄭是東北講武堂學生,遼寧朝陽人。張學良有一個騎兵衛隊(郭松齡事變以後擴編為一個營),他一直在其中,西安事變後鄭因為不滿東北軍上層妥協接受南京條件,辭官回家務農。他口中的張學良父子,頗有些特別的味道。

(一)我不怕日本子

鄭景山說,張作霖和張學良性格不太一樣,他雖然看來北人南相,但性格剛烈果斷,特別是和日本的關係上,有一次張作霖父子的對話頗能反映這一點。

那是北伐戰爭時期,張學良從前線回來,因為戰況不利,勸張作霖不要繼續和南方打仗,老將(當時張學良背後叫張作霖「老將」)不聽。張學良說日本人盼著我們打,不要我們向前打,日本人抄了我們的後路,我們打不過日本人,要吃苦頭的。

張作霖大怒,拍桌子叫道:我有三十萬東北軍,我才不怕日本子!他撐死了在南滿有一萬三千人,要想收拾他我讓臧式毅把遼寧各縣的縣長公安局長召集起來開個會,三天把他的鐵路扒了。東北軍先打重鎮大連旅順,他一萬三千人怎麼跟我打?我怕什麼日本子?

當時,張氏父子說話,張學良的幾個衛士,東北軍的將領邢士廉都隨侍在旁。這段話是我看到這位長輩記錄在筆記上的,不敢說字字都對,但基本是原始材料了。

從這段話看,張作霖父子,對於日本在東北的實力,都是有警覺的,但是老帥打江山幾十年,雖不讀書卻有經驗,盛怒之下,瞬間判斷雙方力量對比依然相當準確,幾條措施也頗有可行之處,方針更明確鮮明。相比之下,看「九一八」少帥的對應,則顯得不知己亦不知彼,心中無數,看來在閱歷方面,確不如乃父遠矣。

(二)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西安事變之前,張學良在西安相當活躍,這時他的警衛騎兵隊已經擴編為騎兵營。因為這些人都是軍事人才,他出國期間這些人有的被東北軍其他將領拉走,頗有流散。鄭景山始終在營中不走,張學良對他頗為讚賞。

張學良平時說話並不粗俗,但也不是知識分子腔調,有點兒像老北京的旗人子弟。只是西安事變前張說話頗有些異常。有一天,鄭景山從早上陪他出去,見從北京來的教授,好像其中有顧頡剛,張入客廳後和教授們攀談甚歡,話語激進,居然滿口都是馬克思主義,大談社會主義革命,而且說得頭頭是道,並表示日內東北軍就要和日軍決一死戰。幾位教授本來是來勸說張進步抗日的,這時反而勸他不要著急,注意集中力量,謀定而後動。有位教授說:「我們要勝利的英雄張副司令,不要失敗的英雄張副司令。」

這樣到下午,張又見幾個法國客人,一邊放留聲機,一邊在沙發上用英語和這些人交談。張的英語水平不錯,可以直接和外國人交談,不需要翻譯。張學良通外語,能開飛機,馬術出色,這就不是今天一些公子哥能比得了。到了晚上,張送走外國人,和軍官訓練團的一些高級將領談話吃飯,席間又滿口東北土話,一副老帥的粗獷形象。後來鄭景山才知道,這些都是老帥時代的一些部隊主官,張學良正在重整東北軍,提拔少壯軍官,這些老人漸漸失勢,都有怨言。而張學良基本能夠籠絡住他們,直到西安事變以後張離開東北軍,新舊將領之間的矛盾才激化起來,發生了「二二」事件。

鄭景山晚上扈從張返回,張笑對他說:「今天太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看來,張並不是一個沒有政治頭腦和政治手腕的公子哥兒。

(三)皇姑屯

皇姑屯事件是日軍炸死張作霖的行動,有些報道稱張被救出以後不久死亡,之前說過自己的兩條腿都沒了,不成了一類的話,而他關於東北局面,留下了怎樣的政治遺言,則若明若暗。

按照鄭景山轉達張作霖醫官溫守善(皇姑屯事件後,溫抱著張坐車回府)的話,張作霖的交代是比較清晰的,他判斷除了日本人,別人炸不了他。他囑咐的話是:讓小六子(即張學良)回來,不要讓他坐火車回來,讓他把東北軍都帶回來,打。

溫說張說完「打」就昏迷過去,到帥府再醒來,即自知不豫了。

鄭景山是隨張學良一同返回瀋陽的,為了避免被日軍再次炸掉,他們是混在黃顯聲所部新編第一旅的士兵中悄悄出關的。那一次張學良為了和士兵形象接近,剃了光頭穿士兵服裝,可能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剃光頭。

黃顯聲是張的親信,對這件事的判斷很敏銳,說他們能炸老帥難保不能炸少帥。黃是東北軍少壯派將領,能打仗,後來死在白公館大屠殺,很可惜。

鄭說張學良回到瀋陽的時候張作霖還沒有入殮,張學良是看過他父親的遺容的,但他當時只是嘆口氣,沒有落淚,鄭覺得有些奇怪,現在想來是因為當時周圍險象環生,日軍隨時可能動手,張學良還顧不上兒女私情吧。

有些文章認為張出關非常隱秘,被日軍炸死說明日軍的情報工作深入縝密云云。

其實從上述內容,比如二張說話的時候不避諱衛士在場,可以看出張氏東北軍集團對於保密工作重視不夠。東北軍上下頗有舊綠林義氣遺風,戴笠也表示對東北軍的地下工作最好做(反過來閻錫山最滑頭)。張出關這事也是一樣,他走之前,永定門火車站堆滿張的傢具細軟,自己又不夠策略的召集北京各國領事,交代今後北京政局,已經很清楚的暴露了即將出關的企圖。事實上張作霖剛一出京,上海的報紙上就登出了消息,可見其保密性之差。記者都能夠知道的消息,日本方面稍加留心自然也不難入手,這倒不是日本的特工有多高明了。

另,剛才翻筆記,張作霖原話比我記得的厲害多了。抄錄鄭景山原話於下:

老將訓少帥,說:「我就不信你小子的話,你是膽小鬼。我們兵工廠里有二三十萬支好槍,有一千多門迫擊炮,天上有飛機下蛋,地上有四條腿的騎兵。我就是不怕日本子,日本子在南滿鐵路頂多有一萬三,我要打日本子,先叫臧式毅召集南滿路沿線各縣縣長,公安局長開個會,定個日期,一夜之間就把鐵路都給扒了,給他埋在地下。咱東北軍有三十萬,重兵先佔領旅順大連,一萬多日本子就交代了。咱怕日本子幹啥呢?」

梟雄之形,溢於言表。老薩這種沒當過兵干過鬍子的,複述都沒有那個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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