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踏雪 十二、黑龍江畔的戰鬥

表面上,右邊這張照片的畫面上沒有什麼稀奇之處,但如果翻譯一下圖片下方的說明文字,就會發現它和抗聯的聯繫。這段說明翻譯過來是——「昭和十三年2月4日,蘿北縣城上街基附近,第7中隊長板坂大尉(所部)與趙尚志匪(騎馬匪)交戰。隊長以下18名壯烈戰死。」圖上還有「死去」的手書標記。

這批圖片不止一張。

我們從這張照片中可以回溯的第一段歷史,是日本關東軍步兵第三十七聯隊第七中隊中隊長板坂等官兵,這一天在和趙尚志所部抗聯的作戰中陣亡。

趙尚志,黑土地上最優秀的抗日將領之一,僅僅是敵方文獻中出現他的名字,就足以說明這批照片的價值(不過,如果看日方保留的偽滿警察檔案,會發現趙尚志的名字在那裡面出現的頻率太高了)。

然而,如果對此戰作一分析,那所得卻絕不僅此。對照中方史料,我們會發現,這一仗其實並非趙尚志所為。1938年1月4日,因過境歸還的抗聯六軍某師師長陳紹濱帶來蘇方將領的口信,趙尚志過江進入蘇聯境內,卻莫名其妙地被扣留達一年半之久,這一疑案,至今沒有定論。這場戰鬥發生在趙尚志離境一個月以後。所以,已經在蘇聯的趙尚志,是不可能指揮部隊消滅板坂大尉所部的。

但是,根據時間、地點,我們很快就有第二個發現——這支殲滅板坂所部的抗聯武裝,又確實是趙尚志所部。而且,這一戰和趙尚志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實際上,正是趙尚志批准了他們攻打蘿北的作戰計畫。

在蘇聯的趙尚志,怎能批准抗聯此後進攻蘿北的戰鬥呢?

這是因為,根據抗聯史料記載,1938年1月4日,趙尚志赴蘇之前,曾與馮仲雲等商定,一個月後,由抗聯部隊攻打蘿北縣城,迎接軍長回國(趙尚志曾長期擔任抗聯第三軍軍長,在三江一帶活動的六、七、八、九、十、十一各軍都與三軍有密切的關係)。這次戰鬥還有打開通道,方便趙尚志爭取到的蘇援物資順利過境,以及向蘇聯紅軍展示抗聯戰鬥力的多重任務。

2月4日,抗聯三軍、六軍聯合行動,由六軍軍長戴鴻賓、三軍一師師長蔡近葵、九師師長李振東等指揮抗聯部隊突襲蘿北。但是,此時敵情已經發生變化,日軍布防嚴密——為了切斷抗聯與蘇聯的聯繫,日軍三十七聯隊調重兵駐紮蘿北。而且抗聯部隊主力為騎兵,不適合攻堅,因此部隊一度攻入蘿北縣城,但最終撤出。

根據抗聯史料記載,上街基戰鬥,就是這次攻打蘿北作戰後撤中的一個插曲。對比中日雙方的分別記載,或正可重現這一戰的經過。

可以看到被抗聯子彈打凹陷的鋼盔。注意,這支日軍攜帶有11年式機槍(俗稱歪把子)。在和騎兵作戰中,機槍屬於殺傷力較強的武器,但雙方此戰後的回憶中,對日軍機槍的作用都未作描述,其原因何在呢?

大概,這張照片可以說明問題。

抗聯的狙擊兵在戰鬥中專打日軍機槍手。而抗聯的機槍手呢?一直做抗聯研究的朋友黃河故人有一段描述說明了在裝備低劣的抗聯部隊中,成為一名機槍手要怎樣的素質。「祁致中手下有個團長(幾百人的隊伍)隋得勝,可以端著機槍掃牆上的馬糞蛋子,一排馬糞蛋子都掃下來。」

遇到如此對手,這一打起來,日軍機槍手的命運可想而知。

其實,仔細對比雙方記錄,這次戰鬥中日軍的戰鬥作風大可考究。根據文中提到,板坂等被殲滅的日軍是在追擊抗聯的一輛汽車上,除了司機共計19人。板坂的職務是第七中隊中隊長,而日軍編製一個中隊部,正好是19人(有一人逃回)。所以,戴鴻賓等在上街基消滅的,可能正好是日軍第七中隊的中隊部!

而根據記載,日軍從富錦出動的部隊共有三輛汽車,第一輛是板坂的座車,直奔上街基,另外兩輛先開向蘿北縣城(即肇興鎮),而後壓向上街基。根據日軍的作戰習慣,第二、三輛車上可能是隨中隊部趕來增援的一個小隊(54名官兵)。但是,這兩輛汽車的日軍卻只和抗聯進行了遠距離對射就丟下指揮官「知難而退」了。

這個習慣,與武士道精神有點兒不同,仔細看來,這個日軍步兵第三十七聯隊恰好屬於日軍中赫赫有名的大阪第四師團,這可就耐人尋味了。

被稱作「第一窩囊廢師團」的第四師團有著著名的三不打原則——「無謂的犧牲不要付出」、「不合理的戰鬥不要參加」和「窮途的敵軍不要追擊」。

不知道上街基戰鬥時的抗聯屬於哪一類?

第三類,一定是第三類——我猜跑回去的日軍一定這樣認為。

仗著人多勢眾,在蘿北縣城頂住了抗聯的大阪兵團,一到野戰,還是體現了其獨到的軍事文化。

這或許是從這一張照片引出的又一層歷史發現吧。

不過……還有一層發現頗為令人唏噓。

那就是,這一仗,戴鴻賓等並未能接到趙尚志。經過緊急會議,戰鬥之後戴等率部進入蘇聯境內,意圖找到趙尚志和進行休整,卻被蘇軍全部繳械。直到戴被和趙尚志關在一起,他才明白趙尚志居然被蘇聯扣押了。

堂堂的抗日聯軍總指揮,一扣就被扣了一年半,至今,這件事背後的真相,依然不明所以。

一年半以後,趙尚志重返東北,最終戰死梧桐河。

面對局面已經完全惡化的情況,他曾經說過:「我死也要死在東北。」

一個張自忠,一個趙尚志,都是為了求死而上戰場。

這種悲劇不勝枚舉。同樣令人唏噓的,是隨同戴鴻賓進入蘇聯的抗聯部隊。

這支五百多人的精銳騎兵,被蘇聯方面粗暴繳械,隨即送往新疆,大多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東北戰場。這批戰鬥骨幹的喪失,給東北抗日聯軍此後在三江一帶的戰局帶來了極為不利的影響。

500名精銳騎兵,都是戰鬥骨幹,無論趙尚志還是楊靖宇,從沒有在關東軍手中一次損失過這樣多的兵力。而蘇聯人輕輕鬆鬆就把這支同樣信仰布爾什維克的部隊繳械了。

忽然想到老薩曾採訪牡丹江二團出身的董仁棠老,董老回憶抗戰後他們乘船前往東北,在海上遇到蘇聯炮艇,熱烈歡呼的八路,也被蘇聯人繳了械。

說到底,就算主義相同,瞧不起就是瞧不起。所以,你再熱情也不會把你當回事。

輕而易舉就給了抗聯無法恢複的重創,假如當時趙尚志背後有一個強大的國家,蘇聯人能這麼幹嗎?

也許,這已經和這張照片本身,沒有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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