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流向青春海

2004-08-31

會在乎青春的人,

就勢必已經不在青春裡面了。

會查覺自己在流浪的人,

就勢必將要結束流浪了。

學年快結束前一個月,班上每個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一律都是手寫信紙裝在信封郵寄到繫上,是一位老太太寄來的。

老太太信上說她的上一代從中國的山東來到洛杉磯,老太太是中國血統的美國公民,本姓劉。老太太自稱她心中充滿演戲的狂熱,可是矛盾的是她又說,她一部戲也沒有演過。

這種自說自話二百五的信,我們可收得多了,大部分同學都當是無聊的信,立刻扔了。我本來也想把信扔掉,可是看到信里附的老太太的照片,我忍不住多看兩眼。

照片里就是位中國人臉孔的老太太,穿著平常的衣服,坐在日常的背景里,完全不像是演員應徵用的照片,太家居了,一點戲劇感也沒有。

這張照片倒讓我覺得有點親切。我把信看到完。老太太的信上說,她想演戲,想了一輩子,可是從來沒有機會。

她嫁給一個大男人作風的中國人,生了五個孩子,她把孩子們養大以後,丈夫又中風了,她就繼續用她的人生照顧丈夫,直到丈夫死,她終於喘了一口氣,卻同時發現自己的生命也快到盡頭,她被醫生告知得了癌症。她的五個小孩當中,有兩個願意照顧她。但她的小孩都不能理解媽媽的最後願望——老太太想自己出錢,拍一部她一個人主演的電影。

孩子們顯然都沒有把老太太的願望當真,這一聽就是個荒唐的願望,不實際,沒意義,不知所謂,白浪費錢。

可是老太太不放棄,她大概是在免費的LA周報上,看到了我們電影系所集體刊登的徵求演員廣告,就給我們全班一人來一封信。

我們班其實頗有幾位同學為了拍片的經費發愁。老太太既然說了要自己出錢拍電影,為什麼還是沒能吸引這幾個人的注意?

我再往下看信,馬上明白原因,老太太所謂的要自己出錢拍片,拿得出的錢實在不多,信上提了個數字,不到四千美金。這在電影系學生來說,不是什麼有吸引力的交易。

我本來覺得既是這麼一位老太太的人生最後願望,完全棄之不顧,未免太殘忍。可是學年將盡,功課忙得焦頭爛額,擱著一下也就忘了。

直到有一天,我們班有一組戲在UCLA的醫院裡拍,我當麥克風操作員。我們正在走廊上打燈,誰也沒注意現場出現了一位坐輪椅的病人老太太,她躲在一大堆燈柱後面,看我們一遍又一遍的排練鏡頭位置。燈光師一直吹毛求疵的修燈光,搞得我們自己都有點失去耐心了,這個老太太卻還是看得很入神。

我漸漸注意到這位老太太,覺得有點面熟,想了半天,想起來正是寄信給我們全班的那位華裔老太太。

我放下麥克風,上前跟老太太自我介紹,想不到她雖在美國生長,倒說一口很清楚的中國話。

「哎,我也知道寄信給你們,大概也不可能有迴音的。」她說:「你們拍片都是認真拍的,哪裡有可能用我這樣一個從沒演過戲的老太太當主角。」

我聽了也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問候她身體狀況。

「唉……」她又嘆了口氣:「醫生說我下個月可能喉嚨就出不了聲音,我這一生說的話,就算說完啦。」

我本想安慰她兩句,打燈的同學卻打好了,導演下令開始拍,全場忙起來,我也趕快過去操作麥克風,等我再想到劉老太,她連輪椅帶人已經不知被誰推走了。

我想到她說,她大概只剩一個月還能說得出話。我盤算了一下,她就住在南校園的醫院,我們進在北校園,所謂讓她主演一部短片,無非就是我們這些學生出動攝影班,去拍一拍、錄錄音、剪一剪,工作大家分攤一下,又不用我們出錢,也並沒有要求拍多像樣的東西,更不必給教授批分數,不過就是幫這個老太太了一個她抱了一輩子的心愿,這麼方便的事,也不出手,說不過去吧?

我拉了莉莎跟麥鎖門,一起去UCLA醫院找這位劉老太,聊聊天。莉莎心比較軟,也許會被老太太打動。至於麥鎖門則堅持劉老太一定家財萬貫,絕對有可能掏出更多錢來,讓大家多少賺一點。

我們找到劉老太的病房,她正望著一些發黃的舊照片出神,看見我們,她很興奮,拉我們坐在病床邊聊天,我們問劉老太最喜歡哪些女明星,她講了幾個名字,全是古老的史跡級人物了。我們雖是電影所的學生,看盡天下怪片,可是對這些老掉牙的浪漫愛情片實在不熟,只有莉莎在失戀時,會在深夜重播老片的時段,對著電視上這些天長地久的生離死別盡情掉淚。

莉莎跟劉老太聊開了,兩個人興高采烈的講古,又是苦後透納的哪一場接吻最叫人心碎,又是冰後嘉寶在哪部片里第一次笑了,我跟麥鎖門晾在一旁,插不上話。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空檔,我問劉老太:「我們如果真的拍一部你主演的片子,可是拍好以後,可能沒有機會放給很多人看,這樣也可以嗎?」

劉老太怔了一下,才說:「我完全沒想過要放給別人看……」

「那你幹嘛拍?用想像的就好啦。」麥鎖門說。

劉老太又怔住,這回怔得更久。莉莎狠狠瞪了麥鎖門一眼。

「對呀,何必花這個冤枉錢呢,好傻啊。」劉老太的女兒,一位畫了大眼影的歐巴桑,這時候進了病房,聽見了,趕快附和一句。

這回,換我瞪歐巴桑一眼。不,說「瞪」太嚴重了,我是意味深長的「看」她一眼。長時間在病床邊服侍的家人,當然很辛苦,但有時也很霸道、很粗魯。

我在等著聽劉老太真正的心意。說實話,拍了片子,卻沒打算放,那真的不如別拍算了,大家省事。

「我少女的時候,看到電影里談戀愛的女主角,就好希望走進電影去,也談一場那樣的戀愛,結果,人生……跟電影真不一樣,大概人生太長了,要顧的東西太多了,不像電影那麼短,什麼都可以不顧…」劉老太喘一口氣,繼續說:「現在,我……我快死了,我從來就沒當過主角,我一輩子都這麼……不重要。我想要試試看,當主角的滋味……」

「哎呀!傻了,傻了,說什麼傻話。」劉老太的女兒跺跺腳,走開了。

「你想要演你自己的故事嗎?」我問。

「不,不要。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的故事,我一點也不喜歡,我才不要再演一次我的人生。」劉老太說。

「那麼,要拍什麼好呢?」我們三個人互看一眼,一起望向病床上的劉老太,劉老太都奇異的微笑著,彷彿已經開始感受做主角那種被注視的快樂。

莉莎果然被劉老太的心情打動了,又去拜訪劉老太幾次,聊出了劉老太最喜歡、最嚮往、最愛回味的幾場戲,反正無非就是「魂斷藍橋」、「金玉盟」、「秋霜花落淚」這些噴淚老片子。

我拉了葛洛麗亞、貝爾、贊那布、賈維苛幾個同學,分頭從這些老電影當中,選出五場比較容易複製的愛情戲,我們一人負責拍一場,每場戲都有女主角的特寫,確保劉老太會有當主角的感覺,而劉老太的演技,就由莉莎指導,她對濫情戲最熱中,反正這每場都大概只有五分鐘長度,我們決定分工湊起來拍個集錦片,讓劉老太一次演個過癮。

我們定下繫上的攝影棚,找了狄明哥指導美術系的學生大略重現了這五場戲的布景,狄明哥又找他的造型師朋友們張羅衣服假髮,幫劉老太弄了五個造型,一切採取「局部神似」原則,按五大美國女明星的特色,或者點顆痣,或者吹個劉海。只是劉老太實在長得平凡,也實在太老了,造型怎麼弄,都像開玩笑。還好是劉老太出錢,大家領了酬勞,就當是工作賺打工的錢,也多點經驗。

找搭配的男演員,倒遇到點困難。莉莎認為既然是華裔劉老太的幻想大集錦,就該找位東方老先生來搭配,但劉老太大大反對——

「當然要找西洋帥哥。當然要找像克拉克蓋博、加利古柏這樣的帥哥來一起演!」她到目前為止,顯然對這個環節最堅持。

我面談了十幾位中年帥哥,把他們的照片給劉老太挑選,劉老太選中一位長得很像老去的蒙哥馬利克利夫的,這位演員雖然覺得整個拍攝似乎挺古怪的,但既有酬勞,又是一群UCLA的學生在做,也就全力配合。他把頭髮梳得油亮,依照劉老太喜歡的那幾位古董男明星的調調,有時貼上小鬍子,有時斜斜叼根煙,劉老太看在眼裡,歡喜得好象年輕了四、五十歲。

多貓同學,看我們在忙這個奇特的拍片計畫,有一天忽然把他們拍A片時,側拍現場狀況的輕便電子攝影設備,帶到了拍片現場來,開始全程做場邊側面紀錄。

「這架攝影機可從來沒拍過三十五歲以上而且穿著衣服的女士哦。」他對我擠擠眼。

每場「複製戲」都很短,真的開動起來,一下就拍好了,劉老太既不上鏡頭、也實在沒有演技可言,跟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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