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流浪者之罵

2004-08-31

罵人有很多理由,有時是想羞辱你,

有時是想喚醒你,反正有很多理由。

只有這個理由,是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的。

「就為了這個,也可以罵人啊?」

「可以啊。」流浪者做很多事都是不得已的,

包括罵人在內。

虔誠基督徒,我的同學貝爾,決定要去黃石公園取景,為他歌頌上帝的學期作業片,拍些「造物者奇蹟」的證據。貝爾選了我當他的攝影助理,而攝影師,則輪到非洲來的黑人女孩,贊那布小姐擔任。

贊那布滿頭綁著一根根像小型九節鋼鞭的小辮子,每根小辮子的辮尾拴著一個小貝殼,甩起頭來像同時搖動十面撥浪鼓,聲勢驚人。

我跟贊那布一邊準備著要帶的各種望遠鏡頭、顯微鏡頭,還有星光濾鏡、黃昏濾鏡等各種效果濾鏡,她開始咳聲嘆氣——

「貝爾不會要我們拍蛇吧?我小時候被蛇咬過,昏睡了兩天,我很怕蛇。」贊那布說。

「我也不想看蛇對我吐舌頭,可是我更不想看到熊對著我滴口水。貝爾不會叫我們去拍熊吧?」我說。

「也不要拍大蜘蛛,我怕蜘蛛。」她說。

「也不要拍蜜蜂,我到洛杉磯第一天就被蜜蜂叮了。」我說。

可是其實我們什麼都沒對貝爾說。因為這樣太不專業了。

「導演要什麼,就給導演什麼。」這是拍電影的鐵則。

導演說「跳樓」,你就只能問:「導演要我從哪層樓跳下去?」

導演說「脫衣」,你就只能問:「導演要我從哪一件脫起?」

貝爾導演如果真的說:「去拍熊露出來的牙齒!」我跟贊那布也只能問:「導演要拍哪一顆牙齒?」吧。

這是UCLA電影所鼓勵的作戰精神,輪到哪位同學當導演,我們都要全心全力的幫忙,等到我們自己當導演的時候,同學也會盡全力幫我們。何況,我們進的是學校,我們是來學東西的,同學自己辛苦籌錢拍片,卻讓我們這些菜鳥有機會上場練習,等於是同學代出學費,如果真的拍到了蛇和熊齜牙咧嘴的狠樣,將來去應徵「動物星球」或「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的成功率就大增。我跟贊那布應該祈禱會有蛇跟熊追著要我們拍才對。

我們只有兩天一夜的時間,因為大家的功課都很緊,只能用一個周末去拍。貝爾的預算也很緊,我們沒錢租車,我們將駕駛貝爾那輛車齡超過二十歲的絕版金龜車,一路從洛杉磯,穿州越府,披星戴月,開到黃石公園去,拍了導演要的畫面,再馬上一路開回洛杉磯來。

開去的路上,先是我開車,我第一次開美國的州際公路,從加州到內華達州,一路都是土山,越開越荒涼,開了兩個小時,我實在困了,贊那布為了幫我提神,開始教我玩各種他們在遼闊的非洲野地亂開車時玩的把戲——

首先,玩的是邊開車,邊脫套頭衫的遊戲,開車的人必須絲毫不減速的,把套頭衫脫掉。我那天穿的是印UCLA校徽的套頭棉恤,當我脫到下巴時,卡住了,恤衫蒙住頭部五、六秒,才脫了下來。那五、六秒當中,我雖然眼睛被遮住,但還是踩著油門,只用一手抓住方向盤,貝爾在后座大呼小叫,一直呼喊上帝以及上帝之子。

贊那布這招很刺激,我脫衫成功,從她手中贏來五塊美金,整個人也振作清醒,繼續開了半小時,我又困了,於是贊那布建議玩「閉眼開車」遊戲,駕車的人閉上眼睛,由駕駛座旁邊的人出聲音指揮方向盤往左還是往右。贊那布掏出大花手巾,要把我眼睛蒙上,貝爾極力阻止,於是我使出更狠招數,我雙手放開方向盤,讓贊那布代我控制方向,我只管踩油門,這下連贊那布都驚叫連連,反而是貝爾不再呼喚上帝,直接呼喊他母親的芳名,這下我大笑出聲,又清醒了,繼續趕路。

一路景色逐漸呈現石礫沙漠的景觀,導演貝爾沿路靈感泉涌,一下見到冒泡的沼澤,就說可以用在他電影中象徵地獄,要拍;一下見到掛滿水滴的蛛網,被夕陽映得金光四射,又說是造物者的優美小品,也要拍。東拍西拍,太陽下山,東尿西尿,天荒地老,再上車時,已是夜晚,換由貝爾自己開車。

美國的州際公路,一旦進了山裡常常沒拉電線,沒設路燈,晚上開起車來,只仗著兩盞車頭燈,在漆黑的山林包圍下,九拐十八彎的開著,越開越迷茫,九九也沒有一輛其他的車出現。開車的貝爾,漸漸有點瞌睡了,他迷糊中亂踩剎車,踩得車子一晃一晃的,像在抽搐一樣。我跟贊那布一路拍東西,已經累到動不了,實在也沒力氣振作起來,接替貝爾開車。

可是我們隱約還能知道要是這樣開下去,實在很危險,貝爾已經把車上音樂開到最大聲,卻仍然清醒不了,我們三人就這樣半睡半醒的掙扎著,既不能把車停了倒頭大睡,又擔心著要出事,頭腦昏沉,無計可施。

我看這樣開下去,恐怕不免要親自抵達天堂,為貝爾的宗教片作現場實景拍攝。我在昏昏沉沉之間,望著貝爾的側面,看他眼皮止不住的垂落,我緩緩的,開口了——

「貝爾同學……有件事,以我們漢文化的智慧,一直是很清楚的,只是忘記……告訴你知道……」

「唔……吭?……你在說啥?……」貝爾哼哼唧唧的,勉強接了句話,他的臉,都已經快貼到方向盤去了。

「我們漢文化,很早就確定……這個世界,是沒有上帝的。」我說。

「啊……什麼?……」貝爾還是迷迷糊糊。

「沒有上帝……貝爾,醒醒吧,上帝是不存在的!」我提高聲音。

貝爾一雙晶亮亮的虎眼,慢慢擴張了:「康雍,你知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知道啊,沒有上帝這回事,我們漢人文化早有這個結論。」我說。

「你們漢人他媽的結——」貝爾脫口而出英文之「他媽的」,這是同班以來,我第一次聽到貝爾說「他媽的」。可是他立刻警覺到他太衝動,收住話,改道歉。

「抱歉,我不該說粗話,只是,什麼時候開始,有沒有上帝,是由你們決定了的?」他問。

「咦?你不知道嗎?兩年前在中國的湖北,出土了一份文件,寫在竹子上面的,應該是中國春秋戰國時代的文件。」我說。

「這個文件,跟上帝有什麼關係?」貝爾問。

「文件內容,講中國出現一個四處遊盪的聖人,長髮長須,帶了十二名門徒,不但會在水上面走路,還能把五個餅變成一大堆餅,把兩條魚變成一大堆魚。這人還把死三天的人變活,能從自己的墳里爬出來……」我說。

貝爾的眉頭整個皺起來,眼神變得凌厲:「是哪個無聊鬼,用竹子把聖經的故事抄一遍,埋到土裡面唬人?」

「不是唬人的哦,探測過年代了,比你們的聖經還古老幾百年呢!」

「我不信!無聊的把戲!」貝爾很不高興。

「竹子文件說這個聖人,名字叫做『吉舍世』哦!」我說。

「怎麼可能?」貝爾氣沖沖地問。

「真的叫『吉舍世』,在中文裡,是『帶來吉祥,捨身救世』的意思,沒想到你們的聖經,也沿用了我們漢文這個發音。給他取英文名叫Jesus唷。」

「簡直在放屁。」貝爾完全醒過來了,看得出他強壓住怒氣,咬牙咬得青筋暴起。貝爾的棕發,本來就象雄獅的鬃毛,這時亂髮憤張,看來馬上要噬人了。

「嘻嘻,貝爾,這下你不打瞌睡了呀。」我笑笑看著他。

貝爾一愣:「那又怎樣?」

「那我就不再氣你啦,安啦,沒有這個什麼竹子鬼文件。我騙你的,只是要把你弄醒而已。」我說。

唉,駕駛人陷入不能自拔的渴睡,這樣的危機,竟然是靠著攻擊基督教才解除了。這樣看起來,宗教畢竟還是有用的東西。

貝爾雖然清醒了,但他顯然很不欣賞我開他宗教的玩笑,車上氣氛變得有點古怪,貝爾臭著臉,彷彿為了報復,毅然換了錄音帶,大聲播起讚美基督的聖歌來了。這下可好,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兩盞微弱的車燈照著前方似乎永遠走不完的路,漫天響起「神阿帶我走過死亡幽谷」的歌聲,非洲贊那布跟我都坐直背脊、毛骨悚然,大家都清醒了,我們安全的在天亮時分抵達黃石公園。

貝爾到了黃石公園後,非常興奮,好像到了「天堂和地獄的樣品屋」一樣,冒黃煙的山壁、冒白煙的滾泉、燒焦的樹林、大蛇的蛻皮,什麼都能激發他一番感嘆,指天畫地,喃喃自語。我跟贊那布也就乖乖依他指示拍攝,雖然心中不免疑惑有些鏡頭到底要用在哪裡,比如說野牛所拉一坨屎上的綠頭大蒼蠅、或者稀薄到只有他一個人看得見的,他堅持有九種顏色的彩虹。

但他是導演,導演說了就算。其實每個導演都一樣,你根本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你作為他的工作人員,只能盡你所能給他他要的東西,等他想拍的都拍到了,那你就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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