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流浪遇見神

2004-08-30

「怎麼一下見神,一下見鬼的?

「你到底是流浪到哪裡去了啊?」

「我要是知道,那還叫流浪嗎?」

我的室友,安德烈·象牙,不呼吸免費的空氣,只呼吸大麻。

安德烈·象牙,英國人,白種人,蒼白如紙的白種人,淡金鬍渣、黑眼圈,性感的黑眼圈。

象牙小時候演過一部電影,「他鄉異國」,英國片,講一個貴族式寄宿學校長大的男生,怎麼一路變成

的故事。象牙在電影里是小配角,有一場主角被殘酷鞭打屁股的戲,象牙小朋友演的是圍觀的小學弟之一,連開口說對白的機會都沒有。可是不知怎麼搞的,我竟然記得那張臉,等到開學前,我去UCLA的學生住宿服務中心報到時,服務中心把安德烈·象牙分配給我當室友,他們安排我們見面互相聊聊,然後問我同不同意,我看看象牙,暗暗感到沒道理的熟悉,就點頭說好,我哪會想到這熟悉感覺並不涉及什麼前世記憶,只不過是我看過他小時候演的電影而已。

安德烈·象牙當然已經長大了,大到能進研究所,只是他的臉還是跟小時候很像。他很驚訝我記得那部電影,可是他沒興趣多談他的童星生涯:「那只是我的嬉痞老媽,出賣孩子,好換取更多上等大麻的犯罪記錄之一罷了。」這是他為他演的電影下的註腳。聽起來,他們家的習慣就是用大麻當作「度量衡單位」。

安德烈·象牙的大麻道具很多,有些我從沒見過。其中最有派頭的,是一對水煙筒,器形是圓肚長頸的玻璃瓶,圓肚裡裝水,長頸的開口就用來對住嘴,圓肚上方突出小盞,用來塞大麻煙葉絲。這個水煙筒吸起來呼嚕有聲,我常看象牙跟他的女朋友兩人,在客廳昏暗燈光下對抽,煙絲燃起火星、煙水咕嚕咕嚕波動,我會在剎那間以為誤闖了印第安酋長的帳篷。

屋裡經常瀰漫大麻味道,這並不大困擾我,空氣是有點混濁,可是離「伸手不見五指」還是有很大的距離。我又很少有機會待在住處,我甚至有點懷疑瀰漫家中空氣里的大麻,是不是暗中令我心情放鬆,比較少為了拍片出狀況而發脾氣。

當然還是有令我困擾的地方:比方說,接電話。

象牙室友吸了大麻以後,會變得很喜歡搶接電話,每次家裡電話鈴響,他就跑去笑嘻嘻的接起來,跟對方有說有笑了兩三句以後,就把電話掛了,問他是打來找誰的,他笑嘻嘻的說:「不知道。」

另一件煩人的事情,是看電視。如果是在看搞笑的脫口秀或是喜劇,吸大麻的人嘻嘻哈哈亂笑一陣,倒也有助氣氛,可是有時候看新聞,象牙跟象牙女友兩人照樣對著電視上的主播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加州州長表示,消費稅的調整……」「嘻嘻,加州州長……」象牙室友指著畫面笑,「哈哈哈,消費稅,哈哈哈……」象牙的女友也加入。

電視里的主播,繼續正經的播報著:「……這新車的駕駛座氣囊,據說在啟動時間上……」又來了,「嘻嘻嘻……這款車,有……有氣囊!哇,哈哈哈哈……」他們兩人又笑做一團,好像氣囊是全世界最好笑的東西。

大概就是這樣子看新聞的,嚴格說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回想每則新聞的畫面,總是伴隨著嬉笑罷了。

安德烈·象牙進的並不是電影製作的研究所,他進的是醫學院的藥學研究所,研究麻醉藥物的。我覺得他這也未免做得太明顯了一點。

「安德烈·象牙,你真的是來研究麻醉藥的嗎?你確定你不是來研究迷幻藥的嗎?」我問他。

「康永,虧你還是來自神秘璀璨的東方,嬉痞之祖寒山子的故鄉,竟然會妄想要分開麻醉藥根迷幻藥?麻醉藥解放你的痛苦,迷幻藥解放你的靈魂。你知不知道東南亞最近走紅一種葯,是我們葯界專門給獸醫閹狗時用的麻醉藥?萬流歸宗,沒有人是孤島,分什麼麻醉和迷幻藥?」

「你的祖國,英國,有悠久的嗑藥傳統,你又何必跑到加州來研究迷幻藥?」我問。

「迷幻藥的研究嘛,沒錯,我們英國算是領導過一點風騷,大小說家赫胥黎寫的《眾妙之門》,正是研究LSD的老經典……」

「咦?《眾妙之門》是那個赫胥黎寫的?」

「是啊,就是寫《美麗新世界》的赫胥黎寫的啊。」

「UCLA電影系出過一號超級搖滾巨星,叫吉姆·摩里遜,不就組過一個樂團,叫做『眾妙之門戶』的?」我問。

「正是,就是吉姆·摩里遜向我們英國的赫胥黎大老致敬,感謝赫胥黎一掌推開了LSD的眾妙之門。」

「象牙室友,我們這位吉姆·摩里遜,後來是嗑藥嗑到掛的吧?」我問。

「康永,你們東方不是早就了解生命是周而復始的循環嗎?摩里遜的搖滾生命,因LSD而始,由LSD而終,不是再合適不過了嗎?什麼叫『嗑藥嗑到掛』呢?」

「你不覺得摩里遜可以活久一點嗎?如果大家這麼喜歡他的音樂?」我問。

「嗯,我不知道……活久一點……發胖,變老,變無聊……這樣好嗎?這樣,我們就沒有吉姆·摩里遜燦爛燃燒的傳奇了……」

我漸漸發現象牙當初願意跟我做室友,恐怕跟我是東方人很有關係,他說不定以為我來自的地方還有鴉片鋪哩。他要是知道我連鴉片都沒看過,一定很失望。

「象牙君,當初搭配室友的時候,我們兩個開出來的征室友條件,不是都有一條『不抽煙』嗎?」

「是啊,有啊,怎麼?康永,你想破戒抽煙嗎?」

「我抽煙?……不是我想抽,是你在抽,你抽了很多次了呀。」

「我抽的是大麻,不是香煙。香煙會害人得癌症,大麻不會。大家不找抽香煙的當室友,是因為吸到二手煙會得癌症,死翹翹。吸到二手大麻,不會死翹翹,只會輕飄飄,如果你在征室友的時候,聲明你常在屋裡抽上等大麻,我保證想當你室友的人,會排隊排到我們巷口去。」

「象牙君,大麻並沒保證不會致癌,只是抽大麻的人都不公開,所以沒有足夠的醫學追蹤記錄而已。大麻說不定導致更多可怕的後遺症呢?」

「康永,大麻的罪還沒定,連可供加上去的罪名,都還沒找到,可是你睜開眼睛看看,抽香煙致癌,是已經確定了的。結果香煙還是滿街在買,還可以打廣告;喝醉酒開車會撞死人,是已經確定了的。結果酒也照樣滿街在賣,廣告打得比香煙還厲害。定了死罪的香煙跟烈酒,沒人當一回事,反而是根本沒定罪,連罪名都還沒找到的大麻,即不準合法買賣,更不可能打廣告,連口袋裡藏一朵大麻的花,都可以判你去坐牢。康永,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我聳聳肩:「世界本來就很可笑。」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你來自神秘璀璨的東方,嬉痞之祖的故鄉,你試都不試大麻,這是你們中文說的『自絕與天地』啊!」

「象牙君,我不要試大麻,我不要輕飄飄,我沒有空放鬆,我沒有空看著電視新聞傻笑,我沒有空笑嘻嘻地接了電話然後忘記到底是誰打來的;我們班上每個人都神經緊繃到快斷掉,劇本寫不出來,演員演不出來,特效做不出來,燈光打不出來,每件事都讓我們瀕臨崩潰邊緣……」

安德烈·象牙絲毫不激動,心平氣和。

「怪不得電影界的人,不拍電影的時候就猛嗑藥,原來是拍電影的時候綳太緊了。」她同情的說。

「象牙君,你們醫學院也超競爭的,你怎麼能這麼放鬆?」

「放鬆,不見得成績會不好。」象牙君緩緩移腿,來了個觀音跌坐。「就算成績不好,大不了轉到節奏慢一點的學校去。」

我想大概少林寺的節奏比較適合象牙君吧。

「我們加州大學,也就是人稱的UC,共有九所分校,這九所分校當中,學術地位最高的,是UC柏克萊分校,即赫赫有名的伯克萊大學是也。至於最常被報道的分校,則是UC洛杉磯分校,即我們UCLA是也,常被報道,是因為老跟電影、足球、名人急診的新聞沾上邊。可是,UCLA九所分校中,隱而不顯、曖曖含光,只有『內行人』知道的,你知是哪一所分校嗎?」

「不知。」我回答:「難道有一所UC大麻分校嗎?」我冷笑一聲。

「呀!果然是來自東方有智慧的人!」他歡然撫掌:「加州大學,校名以UC開頭的九所分校當中,默默無聞的UC聖塔菰滋分校,正是迷幻藥大師們的大本營也!」

我一聽這話,腦中立刻浮現彼校被迷霧包圍,校園中儘是行屍走肉背著書包,四下飄蕩的景象。

這並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亂想。跟象牙君合住一屋以後,有次開車去超市的路上,看見停車上出現一輛破遊覽車,車上魚貫走下一群人,看起來並不太老,可是每一位都眼神渙散,腳步虛浮。我起先也不知道他們是何方人物,還以為是療養院一類的機構載病患出來「放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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