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哲學陪著浪

2004-08-26

流浪時,要有隨身法寶,

要會閃人之步伐、攻人之劍招,

不然會被心情不好的老虎吃掉。

教我們拍紀錄片的裴若忍教授出作業了,他要我們兩個人一組,用一星期時間,拍出一部五分鐘的紀錄片。

裴若忍教授,是巴西來的紀錄片名人,他的辦公室放了起碼五座「米德獎」,那是紀念人類學大師米德的獎,是人類學紀錄片的大獎。

裴若忍教授對作業有四點要求:「第一,要拍人,不要拍小動物,尤其不準拍家裡的小貓玩毛線球的一天。

「第二,要樸素,一星期只夠粗糙的拍,不要搞得太花哨,浪費時間。

「第三,不準用旁白說明,影片要單靠影像發出力量。

「第四,不準找人來演,不管你拍街邊乞丐,還是矽谷神童的紀錄片,一律不準用演的,用演的,一定會被我發現,我一定死當你。」

交代完畢,大家開始找同組的搭檔。我有點想找銳斯,銳斯是我們班的黑暗界代表,我知道他認得一些類似「新納粹」的種族仇恨分子,這種人拍起來應該很有震撼力。我向銳斯提出構想。

銳斯聽完,兩臂交叉一抱,皮衣上的鐵釘喀喀作響:「康永,你瘋了嗎?那些人是新納粹分子耶!你想扛著攝影機去拍他們,康永,你是亞洲人哪,你是新納粹菜單上的一道食物呀,哪有食物扛了攝影機去拍吃客的?你絕對不會走進肯德基,然後發現有一塊炸雞在拍你吧?康永,你是重要的好學生,而這是個不重要的小作業,別為這麼小的作業而死,學期才剛開始,答應我,好嗎?」

我點點頭。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銳斯的意思應該是叫我等學期末要交期終大作業的時候,再死就可以了。

我正猶豫我還可以找誰搭檔的時候,麥鎖門向我走來:「康永,我有好點子,跟我搭檔吧。」

「麥鎖門,你已經有好點子,何必還需要我搭檔呢?你是擔心我這樣離鄉背井的流浪學生孤立無援嗎?」

「康永大可汗,我有好點子,可以輕鬆交差,找你搭檔,是幫你一個大忙,但是,這可有交換條件的。」

「什麼交換條件?」

「康永大可汗,你要教我輕功。」

「輕功?」我忍住笑:「麥鎖門,你是說可以飛到竹林子頂端,站在竹枝上隨風擺動不掉下來的那種輕功?」

「對,可以沿著牆壁跑來跑去的那種,也不錯。」

「對不起,我不會輕功。」我苦笑。

「那點穴,你教我點穴吧,一指別人,別人就動不了的那個東西。」麥鎖門還是眉飛色舞。

「我也不會點穴,麥鎖門,你還是找別人吧。」

「不,我一定要學會一樣功夫,我從小就夢想學會中國功夫,那你會什麼,你一定要教我一樣!」

我想了一下,裝出凜然神色。

「麥鎖門,我可以送你一柄木劍,並且教你三招劍法,可是你必須答應我,學會之後,這三招只能用於行俠仗義,不準用來欺壓弱小。」

我如果叫他立刻跪下來磕頭拜師,他大概也會照做,不過那樣搞,我還得先教會他磕頭,那我勢必也得示範磕頭,占不到什麼便宜。而且,就憑我那幾招三腳貓劍法,唬一唬麥鎖門這種盲目的中國功夫狂熱分子,也就罷了,叫人磕頭,未免太欺負人。

我七歲開始學唱京劇,花拳繡腿,華而不實三招劍法,總還湊得出來。憑這樣就能輕鬆賺到一次作業的成績,非常划算。我們班課業壓力太大,大家都只想拍好自己的學期製作,其餘雞零狗碎的小作業,能怎麼輕鬆打發,就怎麼輕鬆打發。

我去洛杉磯的中國城,買了一柄入門者練慣用的木劍,再找了本印刷模糊,門派可疑的劍譜,在裡面隨便找了三招姿勢誇張、很有架勢的劍招,「傳授」給麥鎖門同學。

我選的三招,一招指向小腹,一招指向胸口,一招指向喉嚨。我知道麥鎖門愛做遊民打扮,向來就有點反政府傾向,我猜想他「行俠仗義」的假想敵,應該是洛杉磯警察,LAPD是也,所以我跟麥鎖門喂劍招的時候,我總是拿根和警棍差不多長短的棍棒,向他慢慢逼近。

木劍比警棍長,麥鎖門使出劍招,總能後發先至,劍尖不是直奔假想敵小腹,就是直指咽喉,非常威風。幾次筆劍下來,弄得麥鎖門喜不自勝,抓耳撓腮的。

我當然沒有演練給他看真正打起來時的情況。要是真有洛城警力攻來,警棍用力一揮,肯定木劍就要脫手,何況LAPD荷槍實彈,要是開上兩槍,就算張三丰太極劍再世,也是救不了麥鎖門,我當然不會自找麻煩,跟麥鎖門扯這麼多,反正人因有夢想而偉大,讓他繼續有夢想就可以了。

至於用三招劍法換來的五分鐘紀錄片作業,到底進度如何,我當然也很關心,不料麥鎖門老是笑嘻嘻的說:「沒問題,沒問題。」然後就「嗖」的一劍,指住我的咽喉,哈哈狂笑三聲,十分幼稚。

我想想三國演義里諸葛亮「草船借箭」,三天弄到十萬支箭的故事:諸葛亮一點也不急,只有旁邊傻乎乎的魯素急得半死,白白急死一堆腦細胞。我把這故事講給麥鎖門聽,他聽得很樂,拍拍胸脯跟我說:「沒錯,這次我就是諸葛亮,不動聲色就能變出十萬支箭來,你這個魯素不要窮緊張!」說完,把木劍「咻」一聲反手插進他的背包,轉身揚長而去。

等到交作業的前一天,麥鎖門得意地拿了片子來放給我看。

片子放出來,我目瞪口呆,畫面上竟然是快動作的女子更衣室的景象,只見妙齡女同學們卡通人物一般,湧進湧出,脫衣穿衣,環肥燕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嘴張大大,只差下巴沒脫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麥鎖門卻是得意萬分:「我跟我打工的那家八卦雜誌借來針孔攝影機,掛在我們學校體育館的女子更衣室,只拍兩小時,壓縮成五分鐘,精彩吧!」

「你……你……我……我……」我還是說不出話來。其實我想說的,是武俠小說里常見的一句話:「你,你這個孽徒……可,可把為師的我……害慘了。」

第二天,裴若忍教授在課堂上當堂驗收大家拍得紀錄片作業。

UCLA電影所位於好萊塢隔壁,進來的學生百分之九十九想變成拍故事片的大導演,拍故事片才能泡大明星、賺大把鈔票,呼風喚雨、作威作福,拍紀錄片相對來講就很不吸引學生,紀錄片的課也變冷門了,像這次的作業,看得出來大部分同學都隨便拍拍,交差了事,最惹人嫌的,竟然有人拍自己的室友去牙醫診所洗牙的過程,當蛀牙出現在畫面上時,大家就已經嘖嘖抱怨,等到機器磨牙齒的聲音播出時,每個人都齜牙咧嘴,再等到牙醫開始鑽牙齒,同學紛紛求饒,裴若忍教授嫌惡的中止播放,拍攝的同學卻很得意:

「教授說,影片要發出力量,我這影片很夠力量吧!」

再放了幾部,都很無聊,大家開始打呵欠,輪到麥鎖門跟我的作業上場,全班都一下就瞪大了眼,穿得很少的UCLA女學生們,像裝了超級發條的洋娃娃般,大脫特脫換運動服,畫面上出現第一個女生時,就已經有男生怪叫歡呼了。接著,畫面上女生越多,教室里歡呼越熱烈,五分鐘匆匆播完,只聽一陣惋嘆,夾雜著口哨與「再播一次」的安可聲,彷彿置身搖滾演唱會。

教室的燈忽然亮起,裴若忍教授,臉色鐵青的,站在電燈開關旁邊。大家頓時安靜。

「麥鎖門……以及……康永……!」他必須看看名單才念得出我的名字:「是誰給你們特權,讓你們用這種下流的偷拍,來羞辱『紀錄片』這三個字的?」

我不敢接嘴,可是,麥鎖門是不怕死的,他開口了:「教授,你下了四項要求,你要我們拍人,這些美麗的女生,都是人;你要我們樸素不花稍,我們也夠樸素不花稍了;你要影片不靠旁白,自己發出力量,我們片子的力量,剛才全班已經證明過了;最後,你要我們不準找人演,我們完全沒有叫人演,拍到的都是最真實的。」

裴若忍教授兩眼已經快要噴出火來了。

「你們這是偷拍的下三爛行為!」

「所有的紀錄片,都是偷拍,偷拍長頸鹿交配,偷拍快病死的土人,偷拍一朵花盛開,一棵樹枯到,都是偷拍,差別只是偷拍的程度不同,只是被派的對象會不會抗議而已。」麥鎖門頂嘴。

我承認麥鎖門講得有一點點道理,可是面對盛怒中的人類學紀錄片權威裴若忍,麥鎖門是在不必這麼好鬥的,裴教授要當掉我們兩個,就像要捏死兩隻螞蟻一樣容易。

「哼哼,原來我們這些爬山涉水、蟲叮蛇咬,拍原始部落生態的人,在你的眼中,也只是偷拍的狗仔隊而已。」裴若忍怒極反笑,很恐怖。

「只要不把偷拍當作壞事,教授您也不必這麼生氣。」麥鎖門說。

「你侵犯了這些女孩子的隱私,你犯法了,你知道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