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她亦懂流浪

2004-08-26

她也逃離乖乖牌的人生了,

比我逃得更遠,

比我更懂流浪的自由。

電影系館的前面,有一座雕刻花園,布滿了貴得要死的各類雕塑。

我有時候會拿著三明治,坐在波特羅塑的銅大肥女的肥腿旁吃午餐。

這一天,我隔著銅大肥女的腿彎,看見另一座雕像的旁邊,坐著一個好看的東方女生。

她似乎發現了我在看她,抬起頭來對我一笑,我呆住了,竟然是我的小學同學,潘。

會在UCLA遇到潘,我實在很意外。

潘跟我進的是同一家私立小學,我們兩個當時常常被選作學校典禮負責上台的學生代表,她代表女學生,我代表男學生,做些無聊的事,像是對貴賓獻花啦,致感謝詞啦,這些妝點門面的事。

我們這樣被搭配著上了幾次台,當然就漸漸被「配對」了,小學生人生剛開始,唯恐天下不亂,能配對的,一定加以配對,所以全校同學把潘跟我配成一對,作為取笑、實驗、監視、或參考的對象,也是理所當然的娛樂。

連小學的老師們也對潘跟我的配對很起勁,大概「金童玉女」很符合他們對「兒童純純戀愛」最理想的想像——不秘密、不激情、配得很工整。

雙方家長大概也覺得這是不錯的生活調劑,反正幻想一下自己的小孩「感情之路從此一帆風順」,總是令母親們能提早感到欣慰。

潘從小就是美麗優雅的女生,我始終記得她的嘴唇上方的寒毛略重,形成一片薄薄的暗影,我後來發現好多美女有這個特色。

潘被訓練成出色的吹長笛小孩,有時她參加演奏會,穿背後有大蝴蝶結的紗裙上台演奏,我就會被梳上西裝頭,穿上小西裝,拿著花束,坐著車,到劇院去聽她的長笛演奏,等她演奏完,上台把花束獻給她,在台上抱一抱。

我們兩個在小學的走廊遇見時會彼此微笑,節日時會互贈有禮貌的卡片和小禮物,如此而已。潘跟我,顯然都沒有把這個配對遊戲當真過,其他人都比我們起勁,但我們也不覺得演演戲有什麼麻煩,何況演時,另有微妙甜味摻雜其中,並不是全然無聊。

小學畢業以後,我們就沒再見面,也沒通消息,我偶爾聽說一點她的事,知道她跟一個律師訂了婚。那個律師小時候也跟我們念同一個小學。

我以為潘就會這樣結婚、生小孩、偶爾吹吹長笛,完成又一個起碼看起來很幸福的人生。我沒有想到會在UCLA遇見她。

我跟她打了招呼,她開心地笑了,說她在念諮詢所,她還笑著說聽人講起我念了個怪系。她還是美麗、優雅、嘴唇上方有一抹淡青的影子。

潘邀我周末去找她,她要做中國菜給我吃。我去了,在她家,我遇見了一位沒有雙腿的、五十幾歲的東方男人。潘為我介紹了他,說:「這是我的未婚夫。」

我很確定這個男人不可能是那個跟我們小學同學的律師。我跟這位男士聊天,他是電腦工程師,從印度來到洛杉磯,他的腿是十五歲那年,出車禍,救不回,鋸掉了。

我那晚吃了頓愉快的晚餐,我還是沒跟潘談到什麼心事,跟我們小學時相處方式差不多。何況潘整晚都很忙,她的未婚夫坐輪椅,動作有時不方便,潘都很利落的解決了。

這頓晚餐後的一個多月,我竟然接到潘的媽媽打越洋電話給我。我真的很訝異,小學畢業後,我就沒見過這位潘媽媽了,我不知道她要跟我說什麼。

「康永,我一直希望女兒是跟你結婚的,你們從小就配好了的……」說到這裡,電話那頭的伯母就哭起來了。

「……後來,我讓她跟那個律師訂了婚,我也就放心了,可以了……可是,她一到美國,就變了,原來訂的婚也不管了,竟然,竟然跟一個年紀那麼大,又沒有腿的男人在一起……還是印度人!……」她邊哭邊說,說到這裡,泣不成聲。

我尷尬的保持沉默。我並不覺得有必要哭成這個樣子。當然我能理解這種媽媽的心情,但我真的覺得發生在潘身上的事,決不是件悲哀的事。

電話那頭的伯母,稍微振作了些,她說:「康永,她從小跟你最好,她一定會聽你的話,你好好勸她,叫她不要這個樣子……嗚嗚嗚……」她又哭起來了。

「伯母,你不要哭了,我看見過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樣子,潘有點辛苦,可是她看起來很快樂,你讓他們結婚吧,這是潘第一次為她自己做的選擇。我想她終於明白為自己選擇的快樂了。伯母,再見。」我把電話掛了。

另一種不一樣的,但仍然微妙的甜味,在我心裡瀰漫開來——原來潘也很勇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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