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多貓流去哪?

2004-08-26

流浪到哪兒去啦?

流浪到街頭去當狗仔啊?

流浪到裸過去拍裸體啊?

怎麼流浪還賺不少錢啊?

研究生對大學生愛恨交織。愛,是因為凱子大學生教了那麼規的學費,學校才有獎助金供養我們這些研究生。恨呢,則是貧富差距,加上苦樂差距。每當研究生半夜三更在挑燈夜戰,卻只聽窗外大學生住處舞曲喧囂、摔酒瓶、吹哨子,正在熱鬧。或者,每當我們這些研究生像搬運工一樣,把拍片用的燈光腳架一樣一樣往破車上搬時,大學生的敞篷跑車呼嘯而過的瞬間,自怨身世的悲情難免湧上心頭。

大學生的跑車在周末就盤踞鬧區的各大十字路口,雖然洛杉磯很少下雨,但這些跑車的雨刷另有重要用途。周末夜一過十二點,呼嘯街頭的大學生就把雨刷紛紛豎起來,掛上胸罩、內衣、國旗、標語等各種可供「招搖」的布料,然後把雨刷開到最快節奏,胸罩隨音樂齊飛,啤酒共霓虹燈一色。

窮研究生要打工賺拍片子的錢,要學會寓娛樂於工作,班上除了艾瑞克·公牛同學從事高收入的猛男秀表演之外,另有幾位從事好萊塢才有的特種行業。

讀很多書、又很愛講髒話的奇人麥鎖門同學,就找到一個怪工作,當狗仔隊。

麥鎖門同學平常造型就非常像街頭流浪漢,補丁牛仔褲、補丁襯衫、前面破開口的爛球鞋、打了十個結的鬍子和頭髮,可是,沒有臭味。以男生的標準來看,麥鎖門甚至可說是很愛乾淨的。有一次我開車載他時丟了張口香糖紙到車窗外,結果被他掐住脖子逼我停車,走回去把那張紙撿回來。

「不準亂丟紙屑。」他說。「這是一個偉大而脆弱的國家,禁不起我們亂丟垃圾。」

麥鎖門受聘於一家好萊塢的三流小雜誌,以流浪漢的造型,在洛杉磯街頭晃來晃去,拍些大明星出沒的照片。他說當狗仔隊最累的是守候,等很久都不見得拍得到照片,還好他喜歡看書,可以靠看書打發時間,可是有幾次看得太入神,又錯過了拍照,差點被雜誌社開除。

麥鎖門實在缺錢的時候,就會到大明星愛去的餐廳附近,很誇張的逼近大明星、擺大動作拍照,藉以激怒明星,看能不能拍到明星比中指、或者動手打人的照片。

「不過,一定要選他們沒帶保鏢,又喝得很醉的時候。」麥鎖門提出專業的觀點。

偶爾,麥鎖門會帶著很不搭配遊民造型的墨鏡出現在課堂上,我們就猜想他大概又「承蒙」大明星動手了。如果他心情顯然很好的話,我們就確定下手的明星夠大,讓他賺到了些狗仔隊獎金。

「有一天,你會變大導演吧。」我有一次問麥鎖門。

「會的,康永,肯定會的。」麥鎖門答。即使發音麻煩,麥鎖門也堅持用我的中文名字叫我,他說任何國家的人,都不需要為了遷就美國人,而改變我們的名字。

而且麥鎖門覺得「康永」兩個字的發音,很有中國大皇帝的派頭。我想他是把我的名字,聯想到康熙、雍正這些人的頭上去了。他高興的時候,還會把其餘他聽過的亞洲君王封號,一股腦都加在我名字的後面,變成「康永天皇成吉思汗」這類不知所云的稱呼,反正我知道這是在叫我就對了。

「麥鎖門,等你變成大導演,你會僱用這些打過你的明星嗎?」我問。

「當然會啊,為什麼不會?我會好好找些戲讓他們演的,好好地讓他們發揮演技。」麥鎖門笑著說。

「我很難想像,有狗仔隊會變大導演。」我說。

「你錯了,康永,偷拍,絕對會是未來娛樂的重要類別。偷拍界,一定會出大明星,跟大導演的。」麥鎖門說。

最符合我們電影學生的副業,恐怕並不是麥鎖門同學的當狗仔隊,而是猶太男孩邁可·多貓的工作。邁可·多貓擁有黑捲髮、駱駝睫毛、說話輕聲細語、走路躡手躡腳、常常咬指甲,看起來像直接從「驚魂記」這類電影走出來的、人格分裂的店小二,隨時會趁房客淋浴時,戴上假髮衝進浴室撕爛浴簾剁爛尖叫中的淋浴者。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多貓同學的工作,可能比殺人狂店小二還有趣。

多貓同學本來並沒有打算告訴我們他的工作,是公牛君有一天跟女友共同觀賞一部租來的片子時,竟然在片頭的工作人員名單里,看見邁克·多貓這個名字。

這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呢?是部色情片。

邁克·多貓,打工擔任色情片的攝影助理。

如此文靜神經質的多貓,竟然在這麼生猛的行業工作,實在出乎大家意料。不過想想也有道理,攝影助理的工作之一,是要替攝影師對焦距,為了把焦距對準,攝影助理必須用伸縮尺,確認被拍攝物體與鏡頭之間的距離,要拍眼睛,伸縮尺就要拉到眼皮上;要拍腳趾,伸縮尺就要拉到腳趾上。

色情片常常要拍某些部位的大特寫,攝影助理多貓就要拉著伸縮尺,一一去觸碰測量,若不是文靜又神經質的人,似乎也很難把這麼驚險又瑣碎的工作做好。

如果你看過廉價色情片,老是在關鍵時刻有點模模糊糊、抓不準焦距的話,大概就是沒有請UCLA的學生參與制作的後果。

很多人以為色情片隨便拍拍就能看,不必動用到什麼電影技術。這實在抹殺了大量色情電影界專業人士的努力。稍有觀賞經驗的人,應該都能輕易分辨電影先進國和電影落後國在色情片水準上的差別——

電影落後國拍的色情片,最常出現的不專業表現,包括:攝影師本人的影子,常常像靈異影片中的鬼影一樣,默默爬上床頭,越是要緊時刻,影子就越大塊,活生生罩在主角臉上。為什麼會有影子?因為拍片現場有白痴把燈光打在攝影師頭的後方,這樣攝影師的頭當然會製造一個黑影出來。

攝影師的黑影,其實也不是什麼會要人命的烏龍,別說是色情片,就算電影大宗師希區考克有好幾部大名片里,都出現過攝影師的影子,在「北西北」的一個畫面里,如果放慢速度,你甚至可以看到一整組攝影人員,攝影師加攝影機加第一攝影助理加第二攝影助理再加一台超巨大的攝影用軌道推車,整組人馬一大坨,全部赫然被一扇玻璃門倒影出來,活像關公帶了關平周倉和青龍偃月刀一起顯靈一樣,可是希區考克根本不覺得會有觀眾放著緊張的故事不看,還分心去注意到這些東西,所以他就大咧咧讓這種穿幫鏡頭留在電影里,也從沒聽觀眾抱怨過。他是對的,只有無聊到不行的爛片,才會逼得觀眾沒事找事的去注意這種小事。希區考克當然沒有料到他死後這麼多年,會有這麼多像我這樣沒事找事的電影學生,為了研究他的鏡頭,一格一格的,看他的電影。

拋開攝影師的影子不談,真正會讓色情片觀眾受苦的,是沒學過電影的拍片者,似乎不知道世界上已經發明了叫「剪接」的技術,可以把多餘的部分一刀剪掉,只呈現重點給觀眾看,即使是動物奇觀類的影片,拍到動物交配過程,也懂得剪接重點,不必全程轉播。可是很多電影落後國家的色情片,往往採用轉播國家元首對敵國宣戰記者會的待遇,一刀不剪,有多長,就播多長。

邁克·多貓漸漸有了煩惱,下課的時候,不管他走到哪個角落,哪個角落就會展開一場小型而即興的色情電影研討會。如此安靜沉默的一個人,竟然老是被同學簇擁著,形成本班又一奇觀。

有一次,大伙兒在比賽誰看過的色情片最省錢拍得最馬虎。我在旁聽了一下,忍不住開口了——

「我看過一部我的國家自己拍的色情片,拍到最緊要的關頭,忽然有人按門鈴,叫屋裡的人開門、簽收挂號信。結果男主角只好起身,去開門收挂號信。」

我講完,以為大家會笑,沒想到很多人都露出一點點的憂傷。非洲來的黑人女生贊那布同學說話了——

「康永,片子借我。」她說。

「很難看的。」我說。

「我是要拿到我修的一堂課去,放給大家看。」她說。

「什麼課呀?」

「那堂課叫『第三世界開發中國家的電影困境』。」她說。

這下大家笑了,我也笑了,但是有一點點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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