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流浪做冥客

2004-08-26

我無意中流浪到他的人生里去,

而他則一直在他自己的人生里流浪。

已經接近凌晨四點了,我半睡半醒的癱在馬桶坐上。我沒電了,我再陷下去一點點,屁股就要碰到水面了。

忽然,我聽見了動靜——有聲音,有人推開門,走進了這間男廁所。我驚醒過來,坐直身子。

這間廁所,是電影系系館四樓剪接部的男廁所。在四樓熬夜剪接的,只有比我高兩屆的女生妮基,還有我,兩個人而已。

那……會是誰在凌晨四點,特地跑到四樓角落的男廁來上廁所?

我實在不願意亂想。我自願擔任妮基這星期的剪接助理,以便快點學會剪接的入門,妮基拍的是靈異片,有很多愚蠢而可笑的鏡頭,剛剛我陪她選鏡頭的時候,是很用力才忍住沒有笑出來的。可是現在困在馬桶上,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我發現我必須深呼吸,才能夠讓心跳維持正常。

我心裡掙扎著:要不要把眼睛貼到門板隙縫上去看看進廁所來的是誰?

我掙扎了三秒鐘,決定先別偷看:鬼片里的笨蛋,都一定要把眼睛湊到門縫啦、牆壁小洞啦、鑰匙孔啦,這類不該湊的地方,眼睛一湊上去准沒好事,不是看到女室友把頭拿下來放在桌上梳頭髮,要不就再多附贈一項:梳好頭放回脖子上,臉直接向後轉一百八十度,對著你吐出四十五公分長的舌頭。

這些陳腔濫調的畫面,這時想起來卻忽然不那麼可笑了。我摒住呼吸,想聽清楚接下來的動靜,我熱切期待聽出來是哪個同學的聲音,我想我應該出聲音打個招呼,可是我再次壓抑住,沒發出任何聲音:這次我腦中切換到另一個畫面,連續殺人狂進廁所,把黏了頭髮和血跡的鐵槌用水沖乾淨……

我考慮是不是該把兩腳縮起來,擱在馬桶邊緣上,好假裝這裡面沒躲人。當我真的開始縮腳的時候,我聽見外頭有聲響了……

我聽到了水的聲音。

是在上小號嗎?……似乎不是。

是洗手的聲音嗎?……也不像。

我聽到了用容器裝水的聲音……希望這容器不是某個人體器官……然後,我聽見……我聽見了刷牙漱口的聲音!

我再也沒有辦法克制偷看的衝動,我把眼睛貼到門板的縫上,望這間男廁的洗手台……我看到……非常古怪的……背影——

一個又高又瘦的老男人,白髮,全身穿一套西條文白色睡衣,手上拿著白搪瓷杯,對著鏡子在刷牙……

我當下一陣背脊發冷,血管結冰。

這不是怨靈是什麼?這千真萬確是一個無法解脫的地縛怨靈,有聲有形,一往情深地在刷牙。

我暫停呼吸的,坐回馬桶上。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再看下去,就會看到牙刷從他後腦穿出、或者牙齒一顆一顆掉落這樣慘烈的畫面。

我閉上眼睛,以免被迫發現他老人家盤旋到我的頭頂上空來刷牙。我打算心中默念狄金遜的甜蜜死亡之詩來安撫「對方」,卻又擔心默念英文詩,恐怕會被他誤解,以為我有意攀談,更難收拾,趕緊改成默念中土佛號,手上連做了幾個密宗的大手印,這手印是我在看胡金銓的電影「山中傳奇」學來的,在電影里男主角遇到鬼就做手印,一做手印就把鬼炸成一股煙。我小時候看了覺得聲光效果不錯,就順手學了下來。

等我佛號默念五輪,手印胡亂做了三個,猶在驚疑不定,鼓起餘勇,再側耳一聽,發現已經聽不見刷牙漱口的聲音,連水聲都沒了。

我緩緩透過門縫一望,僥倖,洗手台前的白髮老人已經消失不見。

我當機立斷,狠狠吸一口氣,拉起褲子就開門往外沖,狂奔向妮基所在的剪接室。我的跑步聲引起走廊迴音震蕩,妮基嚇得探頭出來罵我:

「半夜跑什麼跑,難道被鬼追嗎?」

我衝到剪接室門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瞪著妮基看了半分鐘,打算如果她臉上有什麼變化,比方說蛻變成蛋殼臉之類的——我就馬上沖向樓梯,還好,她沒有什麼要變形的徵兆,我這才向她報告所看見刷牙老鬼的事。

妮基聽完,先是一怔,接著,她竟然哈哈狂笑,笑倒在剪接台上,「哈哈哈,你,你看到冥客斯教授了啦。」

還好,我並不是第一個把冥客斯教授誤認為古堡幽靈的學生。在我之前,起碼已經有十幾個「先例」,跟我一樣神經,被嚇得半死。

這實在不太能全怪我們。忙到半夜三、四點,甚至已接近昏迷之時,毫無預警的見到一個穿著條紋睡衣的枯瘦老人,晃晃悠悠的出現在燈光慘淡空調冰冷的電影系館,老人不但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符合全球各地古墓幽靈的一貫形象之外,更有說服力的是他手上必然拿著一隻搪瓷口杯,再加一根牙刷,格外增添了一種蔑視生死界限的頑固鬼氣。

如果不是鬼魂,哪會半夜三點特別千里迢迢、全副裝備的跑到電影系館四樓男廁,表演漱口刷牙?

妮基比我在UCLA多呆了兩年,見多識廣,她告訴了我刷牙老鬼冥客斯教授的悲慘故事——

冥客斯教授不是鬼,他是電影系的「影像心理學」教授。他三十年前,來到UCLA教書,當時的他,身高一米八,栗色半長柔軟捲髮,一派玉樹臨風,渾厚嗓音傳遞新奇見解,一時之間,頗為迷倒眾生,本來只開給三十人小班聽的課,最後移到能容納兩百人的大教室去,名之下,冥客斯教授連續三年當選繫上最受歡迎的教授。

才子如此迷人,必有風流佳話,冥客斯教授後來交往了一位在舞蹈系客座教「東方舞蹈」的中國女人,此女據說艷麗飛揚,一旦跳起舞來,風馳電掣、顧盼生姿,流彈四射,觀眾學生紛紛痴笑中箭落馬。

「她是個中國人里的『貓族』!」妮基說。

「貓族?什麼貓族?」我怎麼沒聽說過中國人裡面有叫做貓族的這麼一族,揣摩了一下,我跟妮基說:「你是在講『苗族』吧?」

「喔,是喔,是苗族,聽說中國苗族的女人都美麗,而且都會巫毒的法術?」妮基問我。

「巫毒是非洲人的手段,在中國的鄉野故事裡,喜歡說苗族的女生放盅。」

「什麼叫放盅?」妮基問。我其實不太想告訴她,妮基老喜歡拍靈異故事,一旦跟她講了放盅的傳說,肯定她下次編劇本就會用進去,倒時又是中西混戰,吸血鬼咬殭屍、狼人踩進八卦陣,牛頭對馬嘴,慘不忍睹。

「康永,你如果不告訴我『貓族下盅』的事,我就不告訴你冥客斯教授後來怎樣了。」她威脅我。

「好啦,好啦。」我嘆口氣:「傳說苗族女孩擅長羊一種特別培養的毒蟲,她們一旦戀愛,與對方有了承諾,有的苗女就會把毒蟲悄悄送進情人的體內,如果有一天情人變心,苗女就啟動開關,讓毒蟲發作。」

「那會怎樣?」妮基很興奮。

「毒蟲各自經過培養,效果應該各有不同,有的負心男人會痛得滿地打滾,只要趕快悔過,向苗女認錯求饒,還是可以活下去,繼續作恩愛伴侶……」

「厲害,厲害……」妮基非常嚮往。

「有的苗女可能脾氣比較壞,下的盅也就狠一點,男人如果背著他偷腥被查覺,可以立刻遙控發動毒蟲,情郎當下在偷情現場斷腸而死!」

「太好了,太好了!」妮基如獲至寶,高興的抱住我:「你們東方人最神秘,最好了,康永,快教我怎麼培養毒蟲!」

「我?我又不是『貓女』,怎麼會養毒蟲?」

「啊?你不是貓族嗎?唉……」妮基很失望,「那你可不可以幫我跟貓族女生借一隻毒蟲,那去放在我男友的裡面呢……」

「你上次偷喂你男友吃瀉藥還不夠狠嗎?趕快說冥客斯教授跟苗女舞者的故事。」我催她。

「他們兩人熱戀一陣,後來就結婚了,結婚照還登在UCLA校報的頭版,聽說果然是郎才女貌,也讓不少暗戀他倆的男女學生們心碎。」

「就這樣?」

「當然不只這樣。結婚三年後的一個早上,冥客斯教授要來學校前,跟平常一樣,在早餐桌上看報,苗女舞者也跟平常一樣,把早餐做好了放在丈夫的面前,然後她坐下來,坐在丈夫的對面……」妮基停住了。

「然後呢?」

「然後,苗女拿出一把手槍,放進自己的嘴裡,開槍,把她自己的頭轟掉了。」

我聽了,呆掉。妮基繼續這個悲慘的故事——

在早餐桌上,親眼看見美麗的妻子,開槍把自己的頭給轟掉,從此之後,冥客斯教授就變得不一樣了。

他變得沉默寡言,而且,常常有學生髮現他半夜三、四點,穿著睡衣,在電影系館的各層廁所刷牙洗臉。據說他不再睡他們夫妻共眠的床了,他每晚都睡在他電影系的辦公室里,半夜睡醒了,就起床刷牙洗臉。

這種作息雖然古怪,但反正也沒有妨礙到教學,像他這種曾享盛名,出過幾本學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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