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 第八章 國殤

然而公子清任沒有料到。

這一刻在丹楓殿的深處,金紗帳里,青王武襄終於睜開了混沌的眼睛,大聲地咳嗽。看那種沒有睡醒的神情,真讓人難以想像這就是那個曾經叱詫風雲的夔國第一英雄。

「湘夫人呢?」他啞著嗓子問。

宮人們聽見動靜,慌慌張張都趕了過來,一下子跪了一地,鴉雀無聲。沉睡了三個月之久的大王終於醒了,出人意料,此時所有人心裡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卻也沒有人說得出湘夫人的去向。湘夫人一向是獨來獨往,高高在上的。

「哼!」武襄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他想要坐起來,覺得四肢麻木無力。一個膽大的宮女趨步上來扶起了青王。他忽然一陣頭暈目眩,揮手把宮女趕開。過了一會兒,覺得好一點了,他猛一運氣站起身,踏在了堂前的織錦地毯上。

侍從和宮人們看見沉痾已久的王,竟一下子站了起來,一如既往,神威凜凜,不由得齊聲地呼起「萬歲」。

「去晴嵐閣!」武襄厲聲道。

湘夫人其實已經趕回來了,默默地倚在宮門邊上,沒有被侍從們發現。她看見青王打起精神走出丹楓殿,那時青王的餘光也瞟到了她身上。但是武襄終於沒有對她說什麼。

湘夫人苦笑。忽然,她看見武襄大步走過的地毯上,不知何時落了一角白色的麻布。麻布上,沾滿了鮮血。

牧流死了!死在那裡了。

湘夫人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她迅速地拾起麻布,把它扔進緩緩吐著香煙的銅鼎中焚去。大殿里寂無一人,麻布倏然化成一道青煙,卷著血紅的火星子飛入空中,暗去。

湘夫人沉思著,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她傳令下去,立即通知文武百官,青王已醒。

青王已醒。任何人不可妄動。

青王武襄步入霧氣氤氳的溫泉湯池,一池清湯頓時攪得波瀾蕩漾。息夫人跪在一旁,默默地為他脫去了紫綢浴袍,然後選了一隻紫檀木雕瓠瓢,親自為他撩水潑肩。

晴嵐閣後面這個溫泉,是宮中最為愜意奢侈的地方。武襄閑來無事,常常和息夫人流連在這裡。說起這個溫泉,還是當年湘夫人為了采醴泉之水而偶然發現的。然則湘夫人命人修好了湯池,自己卻從未光顧過。湯池用一色瑩潤光滑的紋石鋪就而成,上面張著鳳尾紋羅的幔帳。水池的四周,宮女們緩緩地朝水中灑著彩色的香囊和花瓣,將一池熱水弄得香氣撲鼻。幾扇素絹屏風後面,宮廷樂師們小心翼翼地奏著舒緩宜人的樂曲。

武襄從白石鑿就的蓮花座上取下一隻金杯湊到唇邊,卻停了下來,沒有飲裡面的瓊漿。息夫人看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獃獃地望著水面。水面上的波紋牽著花瓣搖蕩,和水底的石紋幻化在一起,有一種游移不定的意味。青王是在看這個么?

武襄的這種神情,息夫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在晴嵐閣里歌舞昇平的夜晚,醉酒歡宴的時刻,武襄看著她的目光時常奇特無比,就好像她是一個透明人一樣。二十年朝夕相伴的寵妃,她其實有點猜到了武襄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是她寧願做啞巴。在她看來,只有小心翼翼地謹守自己的位置,等流年慢慢消耗。別的事情,又何必再過問呢?

她默默地舀水,讓溫泉從王的肩頭柔順地滑下來。

息夫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水紋的變化。不管怎樣,武襄這一回,卻顯得分外疲憊。再怎麼堅強勇武的人,也有衰老的一天吧?何況這一回失魂三個月,真不是普通的磨難。息夫人忽然有點感慨起來。

「我死了三個月,那賤人很開心是吧?」武襄冷冷道。

息夫人舀水的勺子停了下來。

武襄盯著這個美麗的女人,他早已習慣息夫人的沉默,卻發現木偶一樣精緻的面容上,居然破天荒地有點花容失色的意思。他禁不住仰天大笑起來,震得池水猛烈地抖動起來。

「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時間,雄有天下的青王,還是依然只能收服一個啞女人!」

息夫人忽然覺得她一定要說點什麼了。她張了張嘴,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早已失語。

「傻瓜!」武襄止住了狂笑,冷冷道,「沒有人可以在閉嘴二十年之後,還記得話是怎樣講的。」

青王已醒。丹楓殿的上方,飄起了裊裊的紫煙。紫氣東來,是昭示國君康復的訊號。

公子清任望著那紫色的煙霧,臉上掠過一縷不易察覺的青色。摩羅和公子的心腹武士們,卻毫不掩飾他們的失望。畢竟被湘夫人趕在了前面。

「公子……」摩羅嚷嚷著。

「竟然就在這節骨眼上,青王醒了過來。湘夫人的招魂果然有用。」公子清任用一種不帶任何色彩的語氣說。

「湘夫人一向手腕過人,誰知她是真是假!」摩羅忽然悟了過來,「也許王已經——」

公子清任微微頷首,示意他不必說下去。他取下長弓,拉作滿月。

這時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年輕的王子身上。只見一支銀色的長矢割破沉沉夜色,宛如一道流星滑過長空。星辰落處,宮門的鐵索戛然而斷。

「好呀——」將士們歡呼。

清任大聲說:「我現在進宮去探望王上。你們守在這裡,一切聽將軍的指令。王宮重地,社稷相關,決不可輕舉妄動。」

「是——」將士們肅聲回答,一時響遏行雲。

摩羅側目望了一眼公子清任。清任低聲道:「巫賢的計算應該無誤,到了子時,你帶他們衝進來。一切按計畫行事。」

武襄隱隱地聽見外面的喧鬧,狂亂的笑聲漸漸乾涸。

「是政變吧?終於……湘靈是不放過我的。」每個人都有他最為無奈的一面,縱然是武襄。二十年的夫妻,貌合神離。

「撲通——」息夫人手裡的水瓢落到了水裡。她張大了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是用手指著水池遠遠的那一頭。

樂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來了。

素白的屏風上,潑灑著桃花一樣的鮮血,沿著烏木框子緩緩流淌。

武襄靜靜地注視著。

又一片紅雨灑上屏風,划出一道飄灑的弧線。

燭影爍爍,屏風的後面映著一個纖麗的人影。

「你還在恨我。」武襄的聲音本來很洪亮威儀,此時回蕩在空蕩蕩的飄滿水氣的浴池上面,一片空寂之中,卻又滲著幾許蒼涼。

莫名的芳香,漸漸彌散開來。

「是白芷,」武襄道,「二十多年來,你一直苦苦相守的白芷。是我錯了,我以為你總算身上流著青族人的血,時間可以改變你的感情。我以為給你足夠的權利和自由,你總會感激我。原來你什麼都沒有忘記,原來你還是恨我。九嶷山對你來說就這樣重要麼?」

屏風後面的人似乎在猶豫。武襄看見她的影子,手裡似乎是一柄明亮的兵器。

「你把我的魂魄找回來,是為了什麼?」武襄帶著一種幾乎凄涼的聲音說道,「就是為了親手給他報仇么?重華,我真恨這個幽族人!」

屏風後的女子似乎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猛地騰身而起,一道眩目的劍光射過來,在水面激起了三尺來高的波浪。

——如此深重的仇恨,她踏著浪花沖了過來。

幾乎是出自本能的,武襄順手去拉身旁的蓮花柱,竟然將石柱生生地扭斷了。女子似乎也被他的神力震驚了一下,手中的劍頓了頓。武襄一聲苦笑,把石柱擲了出去。就在這一剎那,女子的劍毫不遲疑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武襄沒有掙扎,任憑身體緩緩地滑進水中,滾燙的血液從胸中不停地流出,把一池香湯染作殷紅。

女子還愣在那裡,她沒有想到刺殺青族人中最勇武的戰士,會是這樣容易。武襄能夠拗下石柱,但拋出手時,一點抵抗的意思都沒有。莫非長達三個月的失魂,真的改變了他的心神意志?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刺殺錯了人。

武襄健壯的身軀緩緩下沉,眼神越來越溫和而空洞,「湘靈,難道你真的……」

她懂得了,忽然悲從中來。

「不是你——」武襄突然又驚又喜,哈哈哈大笑起來,「不是你啊……」

因為少司命掠開了額前的頭髮,露出那一彎淡藍色的新月,讓青王知道她的身份。

「不是你。」武襄的聲音漸漸地微弱過去,他的血快要流完了。這時他的眼裡看見的全是自己的血,無邊無際。透過這滿天的血色是那張美麗絕倫的面容,清澈的山水,遙遠的雲夢。

「湘靈,你聽我說……」

季蓀就著溫泉水,洗凈了撫彗劍上的血。她沒有理會躲在柱子後面不出聲的息夫人,徑直飄出了晴嵐閣的溫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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